第九一零章 甚於防川(中)

七天前,北京、紫禁城,東暖閣。

“真是豈有此理!”萬歷皇帝比兩年前更加消瘦了,面孔現出縱欲過度的青黑色,眼袋也很重,不像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倒跟三十多似的。他將桌上的書籍全都掃到地上,怒喝道:“東南這幫家夥,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太監們瑟瑟跪在地上,一個個全驚愕在那裏,望著深深的大殿,都預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頃刻!

“去把內閣的人找來,朕要殺人了!”盛怒中的萬歷站起身來,把掛在身後的龍淵劍摘了下來。

※※※

接到傳喚,內閣成員立即趕到了乾清宮。

太監已經把東暖閣收拾出原樣,萬歷皇帝踞坐在龍椅上,腰間懸著那口帝王之劍。

以諸大綬為首,跪在禦階下的大臣們,臉上都現出不安的神情。

萬歷沒有剛才的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長氣,聲音冷得瘆人道:“諸位閣老都學富五車,應該是無書不讀吧。”

“回稟陛下,學海無涯。”按例,該由諸大綬回話,他輕聲道:“誰也不敢說無書不讀。”

“不愧是號稱泥鰍閣老的諸首輔,真是滑不溜手啊……”萬歷雖然與內閣矛盾很深,但至少保持著表面的客氣。從沒像這次這樣毫不留情:“我要是繼續問,你肯定會說沒讀過。那就在這裏開開眼,也念給諸位閣老聽聽。”

太監便端著托盤到了諸大綬面前,諸大綬看一眼書的封面,臉上的不安變成了驚懼。只見五個隸書的大字曰,《明夷待訪錄》。

“念第一篇。”萬歷冷冷地下令道。

“是……”諸大綬暗嘆一聲,緩緩伸出手,拿起那本書,展開第一頁,開始緩緩念道: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念到這兒,他的聲音漸小。

“繼續!”萬歷冷冷道。

“皇上,如此悖逆之言,臣不忍卒讀,更不敢念出來。”申時行答道。

“這才哪到哪?”萬歷冷笑道:“接著往下讀,好戲在後頭呢。”

“臣不敢。”

“不敢,你還有不敢的事兒?”萬歷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道:“念,不要給瓊林社的英雄好漢丟臉!”

豆大的汗珠滴下來,諸大綬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都知道。

“不念是不是?”萬歷半點耐心都欠奉,目光轉向次輔陳恩育道:“你來念!”

陳恩育只好接過那本書,順著諸大綬中斷的地方往下念道:“……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念到一半,他也念不下去了,萬歷又讓王希烈接上:“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天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萬民怯怯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使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聖人也,孟子之言聖人之言也;後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於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導源於小儒乎……”

就這樣一篇五百字的文章,竟用了六位大學士才念完,最後各個滿頭大汗,面孔蒼白了。

雖然已經看了一遍,但萬歷還是感覺被爆菊一樣的屈辱,到後來大臣念的什麽,他已經聽不到了,只是在喃喃自語的重復道:“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今天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申時行早已念完,見皇帝魔怔了似的,只好輕聲喚道:“陛下……”

“嗬嗬……”萬歷回過神來,眼神好久才聚焦,額頭青筋突突直跳,神經質地笑道:“朕把國家交給你們治理,對你們親之信之,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朕的麽?一部二十一史,有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麽?”萬歷的吼聲中,混雜著殺氣與驚疑:“這個家,你們是怎麽給朕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