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榻前囑(下)

東京道,遼陽府。

到達遼陽府時,雖然金軍的總體秩序還能保持完好,但內部的一些脈絡其實有些忙亂。阿骨打的病吸引了金軍高層大部分的注意力,而吳乞買等要人的來臨也讓遼陽憑添了許多疑忌——在這種易代的重要時刻,縱然之前已有安排,但新老領導人的交替終究可能會產生難言的變數。

所以,在阿骨打病逝的那個晚上,寧靜的夜光下其實暗藏著種種騷動的情緒,還被拘押著的楊應麒似乎也感應到了這種情緒!宗望已經整整兩天沒來視察他了,門外的士兵情緒也有些不對路,大家似乎都在觀望一些比看管楊應麒更重要的事情。

“看來,國主快了。”月光透過窗欞間的縫隙投射進來,讓楊應麒忽然起了某種幽思。不知怎麽的,他居然張開了口,唱起了他不曾學過的歌來。

而就在楊應麒開口之前的不久,身子沉重的阿骨打終於等到了吳乞買的到來。病榻前,只有吳乞買、斜也、宗幹、宗望等寥寥數人。

月光從窗口透了進來,像照拂楊應麒一樣照拂著阿骨打。剛剛醒轉的阿骨打,只有眼神還算清澈,其它的身體機能卻都已惡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榻前眾人都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

“四弟,我死以後,你便是都勃極烈。”

在這片刻,他用的不是皇帝這個從漢人那裏學來的銜頭,而是遵從了女真的政治傳統。

吳乞買知道在這關頭,推辭已屬無聊,在榻前磕頭道:“定不負皇兄重托!”

“斡本,小四。”阿骨打對宗幹宗望說:“好好輔佐你們四叔,女真人自己要一條心,才能對付外人。”

宗幹和宗望一起跪下道:“是!”

“五弟……”接下來的話,卻是要對斜也等兄弟說了:“粘罕、小四他們小一輩的雖然出息,但女真的天下,還要靠你們幫忙撐著!”

斜也等均誓道:“不敢有負皇兄重托!”

阿骨打常常嘆了口氣道:“張覺,蒙古,這些都交給你們自己解決吧。但折彥沖……”

吳乞買道:“皇兄放心,有我在一日,絕不容他猖狂!”

“有你在,我還是放心的。”阿骨打眼皮垂了垂說:“只是國相逝世時曾千萬叮嚀於我,要我莫把這件大難事留給子孫!所以這次,我才這麽著急。但到最後,還是撐不到看見津門的灰燼!如今漢部還不敢公開背叛我們,甚至遼口被我燒了也不敢出頭,這說明他們怕我們!只要他們對我們還心存畏懼,粘罕的計策便大有可為!這件事情,四弟你要記在心頭!”

吳乞買道:“是!”

阿骨打一口氣交代了這麽話,大感疲倦,但他卻不肯閉上眼睛——他現在的狀態,一旦閉上眼睛也許就再也睜不開了!

忽然,窗外有歌聲傳來,歌是胡調,唱的卻是漢詞,阿骨打等人都不知他在唱什麽。歌聲並不悅耳,但在靜靜的夜色中順風傳播,飄得甚遠。

“是楊應麒。”宗望聽出了音調,低聲說。

阿骨打呆呆聽了一會,問道:“他在唱什麽?”

宗望想了想,出門把等候在外邊的完顏希尹叫了進來,讓他解歌。完顏希尹仔細聆聽,聽那歌聲唱道:“……溪水連天霜草平,野馳尋水磯中鳴,隴頭風急雁不下,沙場苦戰多流星,可憐萬國關山道,年年戰骨多秋草。”詞尚未了,但接下去的完顏希尹便聽不大懂了,當下把聽懂了的歌詞大意跟阿骨打說了,阿骨打聽完冷笑一聲,並不說話。

又聽那歌聲唱道:“八月木陰薄,十葉三墮枝,人生過五十,亦已同此時,朝出東郭門,嘉樹鬰參差,暮出西郭門,原草已離皮,南鄰好台榭,北鄰好歌吹,榮華忽消歇,四顧令人悲,生死榮辱乃常期,但恥沒世無人知!”

阿骨打聽了完顏希尹的翻譯,哈哈笑道:“但恥沒世無人知,這句還算不錯。”

忽聽歌聲一轉,轉為宋調,唱的卻是胡語,那詞又是唐詞。此唱回環三轉,聽得阿骨打竟支起身來。因是胡語,所以也不需要完顏希尹翻譯。那詞卻也甚短,道的是:“前不見古人兮,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歌聲歇,阿骨打尤在夢幻之中。

過了好久,阿骨打忽然道:“去!把應麒給我喚來!”

宗望就要出門,忽有呼喝廝殺之聲,宗望大驚,忙吩咐嚴加守衛,這才提刀朝亂處奔去。過了一會回來道:“不好!應麒被人劫走了!”

吳乞買怒道:“什麽人這麽大膽!”

宗望道:“是護送應麒來的那群人!他們一直老實,沒想到竟然如此大膽!”

斜也道:“我去把他捉回來!”

榻上阿骨打忽道:“算了,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