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不列顛秘史(第3/36頁)

門“砰”地一響。紅衣主教說,“出來吧,狗。”他雙肘擱在桌子上,坐在那兒抱頭大笑。“好好學著吧,”他說,“你永遠都不可能提高自己的出身——而且天知道,湯姆,你出生的場所比我的更不光彩——所以訣竅就在於,永遠讓他們極力維持自己的標準。他們制定了規則;如果我執行得不偏不倚,他們也無可抱怨。珀西家比博林家更高貴。他以為自己是誰?”

“激怒別人算上策嗎?”

“哦,不算。但是這讓我開心。我活得不容易,覺得自己要尋點兒開心。”紅衣主教和藹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禁懷疑,既然博林已經被撕成碎片並像桔子皮一樣扔在地上,他自己可能會成為今晚尋開心的另一個靶子。“人們該尊敬誰呢?珀西家,斯塔福德家,霍華德家,塔爾波特家: 沒錯。如果需要的話,拿根長棍子將他們攪一攪。至於博林——哦,國王喜歡他,他也很能幹。正因如此,我才拆開他的所有信件,而且拆了好多年了。”

“那麽,大人已經聽說——不,請原諒,這話不該說給您聽。”

“什麽話?”紅衣主教說。

“只是些傳聞。我不想誤導大人。”

“你不能說半句留半句。現在你一定得告訴我。”

“只是女人們的議論。那些做絲繡的女人。還有布商們的妻子。”他笑眯眯地等待著。“我敢肯定,您對這些沒興趣。”

紅衣主教哈哈笑了,他推開座椅,他的影子與他本人一道站了起來。在火光映照下,那影子跳躍著。他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長,他的手就像上帝之手。

但是當上帝握攏自己的手時,他的臣民在房間的另一端,靠在墻上。

紅衣主教收回手臂。他的影子搖曳著。它搖曳著,然後靜止下來。他站定不動。墻壁記錄著他呼吸的動作。他垂著頭。在一道光環裏,他似乎頓了片刻,研究著自己空空的手。他張開手指,張開那只火光映照著的大手。他把手平放在桌子上。它消失了,被綢緞布掩住。他重新坐下。低著頭;面孔半明半暗。

他,托馬斯(也叫托莫斯,或托馬索,或托梅斯)•克倫威爾,把過去的自己收進他現在的身體內,慢慢挪到他剛才所站之處。他一個人的影子在墻上移動,猶如一位不確定是否受歡迎的客人。哪一個托馬斯意識到了變故即將發生?有時候,一段往事會突然浮現在你的面前。你退讓,你躲閃,你跑開;否則,不等意志的幹預,過去就會抓住你的手讓你馬上行動。假設你手裏有把刀子呢?殺人就是這樣發生的。

他說了句什麽,紅衣主教也說了句什麽。兩個人都停住。兩個句子不知所終。紅衣主教坐在自己的椅子裏。他在他面前遲疑片刻;也坐了下來。紅衣主教說,“我真的很想聽聽倫敦的那些傳聞。可我不打算用武力逼你說出來。”

紅衣主教垂著頭,蹙眉望著桌上的文件;他拖延著,捱過那艱難的一刻,重新開口時,他的語氣平靜而輕松,就像晚飯後在講些趣聞軼事。“我小時候,我父親有位朋友——其實是顧客——他的臉膛很紅。”他碰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解釋著,“跟這個……一樣紅。他叫瑞威爾,麥爾斯•瑞威爾。”他的手滑到一旁停住,手掌朝下擱在發暗的緞子上。“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以為……盡管我敢說他是個誠實的市民,喜歡喝點兒萊茵白葡萄酒……我總是以為他喝人血。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由於從我的保姆那兒聽到的什麽故事,也可能是從別的哪個傻孩子那兒聽到的……後來,我父親的學徒都知道了——只是因為我很蠢,又哭又鬧的——他們常常大喊,‘瑞威爾來喝血了,快跑,托馬斯•沃爾西……’我總是撒腿就跑,像被惡魔追趕似的。一氣跑到集市的另一頭。我都納悶自己居然沒有被貨車撞倒。我總是狂奔,從不回頭。即使到了今天,”他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枚火漆印章,翻過來,翻過去,又放下——“即使到了今天,每當看到金發、紅臉膛的人……比如說,薩福克公爵……我都很想哭一場。”他頓了片刻,視線也停止不動。“所以,托馬斯……一位教士難道只要是一起身,你就認為他是來喝你的血嗎?”他再一次拿起印章,在手裏轉動著;他移開目光,開始玩起文字遊戲。“主教會讓你緊張嗎?教區執事會讓你惶恐嗎?執事會讓你不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