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意趣(第2/4頁)

學者錢穆是無錫人,北來後並無不適應的感覺,反而很暢快。他在一本書裏寫道:“余初來北方,入冬,寢室有火爐。爐上放一水壺,桌上放一茶杯,水沸,則泡濃茶一杯飲之。又沸,則又泡。深夜弗思睡,安樂之味,初所未嘗。”又寫道:“其時余寓南池子湯錫予家,距太廟最近。廟側有參天古柏兩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禦溝,即面對故宮之圍墻。草坪上設有茶座,而遊客甚稀。茶座侍者與余相稔,為余擇一佳處,一藤椅,一小茶幾,泡茶一壺。余去,或漫步,或偃臥,發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於午後去,必薄暮始歸。”

1921年7月2日,胡適到什刹海參加一場婚禮並為男方主婚,當日記道:“什刹海荷花正開,水邊有許多涼棚,作種種下等遊戲。下午遊人甚多,可算是一種平民娛樂場。我行禮後,也去走走。在一個古董攤上買了一幅楊晉的小畫,一尊小佛,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買古董。”半個多世紀後,學者鄧雲鄉借著胡適的這段描述大加發揮,他推斷胡適出席的婚禮設在什刹海湖畔的會賢堂,進而說:“會賢堂門前的風光旖旎無比,尤其那個樓,坐西北,向東南,十一間磨磚對縫的高大二層樓房,樓上臨什刹海都是寬大的走廊,那落地大玻璃門裏面,都是一間間的雅座。酒宴未開,或酒闌席後,雅座中的人都倚在欄杆上,眺望荷花市場的風光,下面的人望上去,梳著大辮子,梳著愛司頭,簪著玉簪花、梔子花的旗下大姑娘小媳婦,笑語時聞,真像神仙中人一樣。”

之江大學是一所教會學校,坐落在杭州六和塔錢塘江畔,倚山靠水,景色如畫。上世紀30年代在這裏執教的學者夏承燾曾在日記中寫道:“夜與雍如倚情人橋聽水,繁星在天,萬綠如夢,暢談甚久。”雍如即顧雍如,北京大學畢業,是夏承燾的同事和密友。此前的1924年7月,正在這裏就讀的施蟄存寫下了他自認為平生“最美麗”的一則日記:“晚飯後,散步宿舍前,忽見六和塔上滿綴燈火,星耀空際,且有梵唄鐘聲出林薄,因憶今日為地藏誕日,豈月輪寺有祝典耶?遂獨行到月輪寺,僧眾果在唪經,山下漁婦牧豎及同學多人,均行遊廊廡間,甚擁塞。塔門亦開放,頗多登陟者,余躊躇不敢上。看放焰口到九時。旋見教授女及其弱弟,方從大殿東遍出,望門外黝然者,亦逡巡莫知為計。余忽膽壯智生,拔彌佛前蠟燭,為牽其弟,照之歸校,並送之住宅前,始返宿舍,擁衾就衣,不勝其情懷恍惚也。”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張中行常與友人墅君結伴遊北平西郊的農事試驗場(萬牲園,即後來的動物園)。他晚年回憶說:“園西部有一片田園,種多種莊稼,多種果樹。記得一個初夏的上午,麥田已經由綠趨黃,我們曾坐在麥壟間,閉目聽布谷叫。這使我們想到世間,覺得它既很遼闊又很狹窄。比田園更可留戀的是溪水夾著的土岡,岡上的叢林,我們經常是在那裏閑坐,閑談,看日色近午,拿出帶來的食品,野餐。叢林中,春夏秋三季象色不同,以秋季為更有意思。布谷鳥早沒有了,草叢中卻有大量的蟋蟀,鳴聲總是充滿淒楚。這使我們又想到人世間,但不是遼闊和狹窄,而是太短促了。”

鄧雲鄉說:“人間的幸福生活,不單純在於物質的完備與奇巧,而更惹人系念的,似乎是一種潔凈的環境、安靜的氣氛、美的關系和藝術的情趣。比如舊時在北京過夏天,住在一條小胡同的小三合院中,兩三間老屋,裏面四白到地,用大白紙(一種糊墻紙)裱糊得幹幹凈凈,一副鋪板,鋪張新草席,一個包著枕席的小枕頭,院中鄰院的大槐樹正好擋住西曬,這樣你每天下午在那糊著綠陰陰的冷布紗窗下的鋪板上睡個午覺。一枕醒來,尚有點矇眬睡意,這時便有兩種極為清脆的聲音隨著窗際的微風送入耳鼓,斷斷續續,悠悠動聽,一是庭院中棗樹上的知了聲,越熱越叫得歡;二是大門外胡同口賣冰人的冰盞聲,越熱敲得越脆。詩人王漁洋所謂‘櫻桃已過茶香滅,銅碗聲聲喚賣冰’。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這樣協調的人與物的關系,這樣毫未超絕塵寰的藝術境界,不是人間最舒服、最美好的嗎?又何必北京飯店十六樓的空調套房呢?真是太麻煩了。”

1931年9月的一個星期天,胡適與徐志摩、羅爾綱同遊景山。胡適說:“北平天氣,一年最好是秋天。真是浮生難得半日閑,怎樣才能把工作放下來欣賞這秋光才好。”

1926年,郁達夫在廣州執教中山大學,他在11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同一位同鄉,緩步至北門外去散步,就在北園吃了飯。天上滿是微雲,時有青天透露,日光也遮留不住,斑斕照曬在樹林間。在水亭上坐著吃茶,靜得可人。引領西北望,則白雲山之巖石,黃紫蒼灰,無色不備,真是一個很閑適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