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練之弊

當日練勇的指揮權,並沒有明確指定由曾國藩掌握,也就是說曾國藩沒有被授權指揮那些具體的將領和士兵。聖旨所謂“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民、搜查土匪諸事務”,實在是一個模糊的指令,實際操作起來,難度很大。“幫同”的意思,就是協助巡撫辦理團練和剿匪,至於怎麽協助、協助到哪一步,就是天意高難問,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哪算哪了。當然,這也不是說鹹豐皇帝故意搞模糊政治,一開始就有提防不肖臣子擁兵自重,破壞中央集權制度的遠見卓識。導致這種模糊局面的形成,原因不在於鹹豐,而要歸咎於鹹豐的爺爺——嘉慶皇帝。

嘉慶元年,川、鄂、陜、豫四省交界地區,白蓮教起義開始蔓延,此起彼伏,越鬧越大。到了嘉慶四年,單憑國家正規部隊——綠營兵的實力,已經收拾不掉這個圍剿與反圍剿的僵局了。恰在此危急時刻,古意盎然的保甲制度,經過改制,加入軍事和經濟概念,重新包裝,搖身一變為團練題材,在朝野熱炒之下,竟然連續漲停,托住大市。終於,在嘉慶七年,基本肅清白蓮教,為大清帝國接下來差不多五十年的國內政局,定下了不是大好還算小好的調子。白蓮教被團練制度幹掉了,鹹豐皇帝自然要嘗試這個辦法,用來對付太平天國。所以,從鹹豐二年十一月到三年二月,他一口氣任命了十個省共四十三位團練大臣,並刊刻嘉慶初年的《築堡禦賊疏》、《堅壁清野議》以及相關指導性文件,頒發各省,號召大家邊學邊幹,苦練快上。可是,實際效果如何呢?

團練的精髓,只有八個字:清查保甲,堅壁清野。清查保甲,可以有效防止城鄉士民與起義軍勾結呼應,讓剿匪部隊沒有後顧之憂,不用東堵西捂,手忙腳亂。堅壁,就是砌高壘,挖深濠,修繕城防;清野,則是拆除城墻外若幹裏內的房屋,清割農田作物。一可以斷絕起義部隊的糧食供應,二可以增大攻城的難度。這八個字紮實做到了,在沒有統一指揮,各自為戰,不占領根據地的情況下,白蓮教起義軍想不成為“流賊”都不行。而一旦成為流賊,屁股後面總是跟著一隊獵人般的綠營兵,所到之處,則是堅固的碉堡,質樸勇敢的民兵,想歇腳都找不到地方。除了跑到荒山野嶺作“山賊”,再沒有別的出路。而一旦墮落成山賊,政府軍喘息已定,必然要步步為營,大舉圍剿。當此時也,外有重圍,內無定餉,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軍心搖動,隨時有不攻自潰的危險。這時候恐怕是求作“降賊”也不可得了。大致來說,各地白蓮教就是這樣被團練制度搞定的。

白蓮教和太平軍,在朝廷眼裏,都是亂民暴民,都是黃巢、李自成,政治定性,區別不大。而實際上,白蓮教和太平軍,根本就是兩碼事:白蓮教沒有一個統一的指揮機構,多點並發、互不聯屬;太平軍自金田起事,就有一個緊密團結在洪秀全周圍,由拜上帝教和三合會骨幹分子組成的領導集體,進退有度,攻守有節。白蓮教像同治年間的撚軍,流動作戰,沒有根據地;太平軍則在南京建國,以江浙為根據地,橫行長江,從容進退。白蓮教自身沒有明確定位,做一天強盜跑一天路,是所謂“流賊”;太平軍則在政治、軍事、經濟方面都有自己的主張,與清朝分庭抗禮,儼然敵國,是所謂“竊號之賊”。團練能搞定白蓮教,也能搞定太平軍麽?

毫無疑問,食古不化的鹹豐皇帝認為可以。只可惜,事實面前,人人平等。團練對付不了太平軍,這是客觀規律,皇帝說話也不管用。

對付太平軍,團練八字訣就不夠用了。自從鹹豐三年從武昌戰略撤退,沿江東下,二十幾天內占領南京,太平軍的性質發生了重大變化。下長江以前,可以歸其類為“流寇”,到南京後,就得算是“割據”了。下長江以前,太平軍一直被追殺,雖然攻城掠食,一路席卷,但總顯得狼狽,不無屁股向後、平沙落雁的尷尬。一旦進入南京,改元建國,糧餉充足,士氣旺盛,就不滿足於僅僅偏安一隅,而有逐鹿中原的志向。定都以後,立即派李開芳、林鳳祥率領北伐軍,胡以晃率領西征軍,北邊打到靜海,西邊打到武漢,就是這種戰略意圖的體現。更重要的,則是太平天國由始至終,在淪陷區民意擁戴指數上,不但遠高於綠營,也略高於湘軍和淮軍。當時沒有蓋洛普公司作統計,但是別的證據可以支持這個結論:胡林翼在湖北作巡撫,慨嘆湖北“莠民”每每“兵至為民,賊來從逆”。洪山民眾裏應外合,幫助石達開擊敗湘軍,羅澤南因此戰死;後來收復,胡林翼差點下達了屠城的命令。曾國藩困守江西,對各屬民眾“從逆如歸”甚為惱怒,乃至教導部下不妨“殺刈草菅,使民之畏我遠過於畏賊”。太平軍中石達開、李秀成不但善戰,而且能安撫民心,引為己用,眾所周知。其中下層將領中,也不乏曾天爵、宋關佑那樣能行“仁義”的“君子”。太平天國在武昌、南京都舉行過科舉考試,開考之日,應者雲集,其中就不乏劉鵬、王弢這樣學高才大的讀書人。圍城官紳中,固然有滿門自殺的忠臣孝子,也不乏進言上策的“貳臣”、“劣紳”。曾國藩一直敬慕的桐城派古文大師梅曾亮、著有《藝舟雙楫》的包世臣和鼎鼎大名的魏源,就住在李世賢的侍王府,每日優遊談宴,此間樂,不思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