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白雲可殺不可留

奪槍

陳國瑞,湖北應城人,少年時被太平軍虜獲,當了童子軍,後投奔湘軍將領黃開榜,作了他的幹兒子。陳國瑞“秀美若處子”,出戰,常著紅裝、充先鋒,號稱“紅孩兒”,屢戰屢勝,名動一時。同治元年,入僧格林沁部,極得信寵,情同父子。三年,以破苗沛霖有功,授浙江處州鎮總兵。時年二十九歲。

太平天國都城被攻破後,清廷戰略重點轉為剿撚。撚軍馳騁於山東、河南、安徽等地,

行跡無定,擅長裹脅,雖然只是“癬疥之疾”,但清軍一直找不到對症之藥。僧格林沁有勇無謀,只會“疲師尾追”,“與賊俱流”,以致人勞馬乏,成效不彰。同治四年春,僧格林沁率領馬隊,連追一個多月,從河南追到山東,“日行百裏,往返三千馀裏”。陳國瑞認為蠻幹不合兵法,應該調整戰術,僧格林沁卻說功成在即,應當一鼓作氣,繼續追剿。意見不合,僧格林沁傳令繼續追擊,陳國瑞扯住僧格林沁坐騎,說:“要去你去,老子不去”;僧怒,說:“不去就不去,老子自己去”。於是,揮師出發。此老子見彼老子倔強,沒辦法,說了句:“國瑞卒不忍王獨敗”;還是帶兵出隊,擔任前鋒。果不其然,撚軍數萬馀人匯合之後,不再逃跑,而在汶上、鄆城間設好埋伏,陳國瑞一至即被包圍。僧格林沁調發親兵前去助戰,也被擊潰。撚軍隨即包圍了僧格林沁,並在曹州吳家店將僧軍全部殲滅。陳國瑞浴血奮戰,所部大多陣亡,自己身受重傷,僥幸逃脫。聞僧被殺,又舍生忘死,喬裝潛入敵中,找到僧格林沁的屍體,晝伏夜行,七天後回到軍營。朝廷認為僧格林沁之死,河南、山東的地方大員以及僧軍部將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紛紛予以降職、記過等處分,唯有陳國瑞因為身負重傷仍苦戰到底,免予處罰。

僧格林沁死,曾國藩繼任為督師大臣。此前,南京收復,湘軍旋被裁撤,曾國藩北上剿撚,所帶部下多是李鴻章派遣的淮軍,劉銘傳即在其中。程學啟歿後,劉銘傳勇略為諸將冠,號稱淮軍第一名將,其部稱為“銘軍”。四年五月,銘軍駐紮在山東濟寧北部的長溝,陳國瑞率領殘部“遊擊”至此,看到淮軍裝備精良,多為西洋武器,“心獨艷之”,於是“思奪其利器”。鹹、同間,諸軍因為爭地盤、爭軍餉或者爭閑氣,往往發生“友軍”火拼之事;搶奪“友軍”武器,這倒要算頭一遭。但是,空手固然能入白刃,長矛能否奪火槍呢?陳國瑞率領親兵五百人突入銘軍陣地,趁其不備,先殺了數十人。劉銘傳立即布置迎戰。不要說銘軍這種百戰之師,就是一般軍隊,只要人手一枝火槍,以之迎戰配備各類長短冷兵器的敵軍,孰勝孰負,可想而知。所以,小半天功夫,陳國瑞帶來的五百人就被銘軍全部殲滅(估計是不準投降),陳國瑞跳登民房逃命,也被“梯而執之”。劉銘傳並不殺他(畢竟是朝廷命將),只是將他關起來,每天一碗瘦肉粥,不讓吃飽,也保證餓不死。就這麽過了幾天,才“請”他過來相見。陳國瑞一見劉銘傳,既不怒罵,也不求饒,只是哭訴:“此五百人,皆數年來所糾合四方之精銳。一旦為君所殲,吾軍自此衰矣”;既然陳國瑞認了栽,劉銘傳也就不為難他,聞言,“憐而釋之”。

但是,稀裏糊塗死了五百人,總不能就此罷休,於是雙方都往上打報告,要求仲裁。足球比賽出現爭執,足協可以通過重播錄像,以定曲直。友軍火拼,未經錄像,判斷事實只能靠分析雙方的狀書。但是,不管是皇太後的軍機處,還是曾統帥的營務處,卻都不好判斷誰是誰非。為什麽呢?銘軍若說對方專為搶火槍而來,事雖有之,卻不合情理;陳國瑞若謊稱小事造釁,而全營被殲,也不合邏輯。所以,雙方投訴,必都不能秉筆直書,而要捏造兵勇械鬥、局面失控的平實文字。手持長矛搶火槍,這是浪漫主義;寫稟上訴,規定文體為現實主義風格。文體和事實之間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沒有馬爾克斯或者殘雪的敘事才能,估計誰也寫不清這件匪夷所思、聳人聽聞的事件。所以,雙方文告只能盡量符合日常經驗,而細節方面也就不可避免的趨於含混模糊。軍機處、營務處諸公據此判案,也就只能各打五十大板,難得糊塗了。加之當日剿撚形勢甚為吃緊,任何嚴厲處罰都會損害士氣;陳國瑞的後台是以僧格林沁家為代表的忠親王一派,劉銘傳的上級為曾國藩、李鴻章,一有偏倚,必生怨望,所以,朝廷幹脆不加處罰:

“劉銘傳、陳國瑞勇丁互相械鬥,殺傷多人,實屬不成事體。該員等均系提、鎮大員,不思乘賊勢新挫之後奮鬥追擊,而於勇丁互相鬥殺不能禁止,且各執一詞,殊失大員體度。本當從重治罪,姑念該員等均曾立功,免其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