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瑣的郭巡撫

道光二十五年,在北京曾宅作客一年多的郭嵩燾離京回湘,曾國藩作了一篇《送郭筠仙南歸序》,末雲: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誠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謂扞格者,以蘄至於純熟,則幾矣。人亦病不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達於時軌,是則非余之所敢知也”;

“五谷”句見《孟子·告子下》,意即畫虎不成不如狗也。說這話的現實背景是郭嵩燾連考兩次會試,皆未中式。思想背景則是,他早看出郭嵩燾的性情才學更適於求道論學,作一個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知識分子;而“去其”“扞格”、“至於純熟”,由此“達於時軌”,博取世俗功名,則似非其所長。曾、郭二人,交往有年,相知甚深,“於是為道其深”,不作泛泛應酬語;這固然是曾國藩愛人以德的諍言,卻也是不幸言中的讖語。二十年後,郭嵩燾“自揣既熟”,適逢朝命優渥,派署廣東巡撫;本擬拳打腳踢,建勛立業,孰料甫一伸展即受摧折,恰好證實了曾國藩非所敢知的隱憂。

同治三年七月廿七日,楚軍克復湖州;明日,克吉安,是為全浙肅清。十月,左宗棠奏以蔣益澧護理浙江巡撫,自己率軍入閩,正式履行閩浙總督的職任。其時,太平天國將領李世賢、汪海洋所部會同從蘇、贛等地“竄出”的馀黨,多在福建境內盤踞;左宗棠采取自北而南、由東向西的推土機式戰法進行“追剿”,太平軍且戰且退,分別往西、南逃撤。福建之西為江西,省內有本省防軍以及鮑超的霆軍,防堵尚無大虞。福建以南為廣東,省內只有一支戰鬥力不強的粵軍,眼看左宗棠以鄰為壑、“驅賊入粵”,不免又氣又怕。廣東巡撫郭嵩燾就數次向中央反映情況,要求閩軍“調派勁旅,嚴密分布,截其西竄之路,以便方耀等軍專顧粵疆,力保完善”。

一般來說,追殺比圍殲易於致力,肅清本境又比消滅全敵易於建功;故左宗棠斬釘截鐵的拒絕了這個要求:

“本省堂奧有賊,不能為鄰省代固藩籬;本省腹地漸清,自必與鄰省共謀夾擊”;

此為同治四年五月間事;篇首所述“靈芝”事件,恰發生於去年。左、郭二人,兼有鄉人、姻戚、鄰官三重關系,即算不能或者不願幫忙,神色辭氣之間,固然應該委婉一點;而“不能為鄰省代固藩籬”,則隱然在說“鄰省”官吏、將領缺乏設置“藩籬”的能力,混吃等死,全不稱職。然則,一株靈芝惹下的麻煩,真真不小。但是,這句話不過不留情面而已,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才真正印證了傳言所謂的“以茲小故,寖成大郤”。

在福建追剿太平軍,除了左宗棠的楚軍以外,還有李鴻章派來助剿的郭松林、楊鼎勛兩支軍隊。郭嵩燾被左宗棠拒絕後,遂將希望寄托在郭、楊二部,希望他們在福建肅清後移師粵東,幫助堵剿。郭、楊未至福建以前,郭嵩燾就已和李鴻章商量好淮軍入粵的計劃;郭、楊既至,他又與營務處的段起取得聯系,並發去借調咨文。這個備用計劃若能依約進行,廣東軍務必不致貽誤。誰知左宗棠下手極狠,在肅清福建後,竟然主動上奏,請求將郭、楊二部調派回蘇。其摺略謂:

“茲查由閩竄粵之賊,實只汪逆海洋夥黨數萬,縱各股尚有漏出人數,諒必無多。(閩、贛、粵)三省合力,或可將此股就地殲除,不致久稽天討。臣前聞直(隸)、(山)東軍務吃緊,撚逆狓猖特甚,時事方殷,似兩省兵力宜厚而不宜薄。郭松林、楊鼎勛所部多勇敢之士,所習洋槍炮隊必非撚逆所能當;且淮北、皖北之人實居大半,用之北方,服水土而少疾病,得力無疑。臣愚以為:就天下大局而論,直、東為重,閩、粵、江西為輕;就此時賊勢而論,閩、粵、江西為緩,而直、東較急。是蘇省援閩之軍仍應調回蘇州,以備曾國藩、李鴻章調度明矣”;

此時為四年閏五月。北方撚軍縱橫河北、河南、山東等地,僧格林沁戰死,曾國藩受命擔任“剿撚”總指揮,李鴻章則擔任後勤總調度;此即左宗棠所謂“吃緊”的“直、東軍務”。撚軍固難對付,但這畢竟是曾、李的任務;近鄰廣東的“藩籬”,他不能“代固”,數千裏之外直隸、山東的軍務,他卻設身處地,盡心謀劃。如此舍近求遠,居心何在?我說,這是一石二鳥的高招。首先,表彰閩軍的功勞。經閩軍剿除以後,“竄粵之賊”,“諒必無多”,可見閩軍是一支戰鬥力強、責任心重的勁旅。其次,表彰自己大公無私的美德。中央批評疆吏、統帥,以及疆吏、統帥互相攻擊,有個術語叫做“擁兵自衛”;意即不顧大勢,惟重轄區,前引左宗棠“不能為鄰省代固藩籬”之語,便有“擁兵自衛”的嫌疑。現在,他說太平軍馀黨應當由福建、廣東、江西三省自行了斷,請將淮軍調離,不要拖了“剿撚”的後腿;則顯非“擁兵自衛”的自了漢口吻,而是大公無私的謀國者胸懷。因此,中樞“覽奏”,極為欣慰,立即“諭知李鴻章檄調”郭、楊回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