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講斷人也講斷

“古法?呵呵,你要和朝廷講古法麽?要說古法,漢初便有‘今人相殺傷,雖已伏法,而私結怨仇,子孫相報,後忿深前,至於滅屍斂業,而俗稱豪健’之說,朝廷又是如何處理的呢?‘若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者,雖一身逃亡,皆徙家屬於邊!’”

說話的是刑科司吏曹凝,精於律法,據說一本《大誥》他能倒背如流。此刻,宋家聘來的三大訟師正與撫台衙門和貴陽府的刑房、推官署等官員唇槍舌劍。

夜郎第二狀師譚笑生淡淡一笑,傲然上前道:“你也說雖已伏法而私結怨仇,你也說已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請教,韋業害死了田家公子,他是已經伏法了呢,還是已經官誅?”

夜郎第三狀師趙甲庸緩步上前,沉聲接口道:“韋業既未伏法,也未就誅。他還活蹦亂跳的,此來銅仁,他居然是代表楊家,接受撫台大人‘講斷’來的,曹司吏可不要說他此來是要伏法的。”

趙甲庸在夜郎四大狀師中排名第三,但年紀最大,若擱在後世,像他這樣名聞一省的大律師社會地位可算是相當的尊貴,但是在這個年代,訟師很不招朝廷待見,雖然訟師都是讀書人出身,卻也不受士林待見,所以他們既依附於官府而生,又和官府天生對立。

趙大訟師性情素來沉穩,此番要打官司,對頭是撫台大人,依他一向的脾性本來是不會出這個風頭的,但這次邀他出面的可是“小西天”宋家,且不提宋家的酬勞是何等的豐厚,而且真有那麽一線贏的希望,一旦這場官司打贏了,他的名聲就不僅限於貴州一地,而是要名揚天下,所以就連趙老訟師也是摩拳擦掌,爽快出面了。

曹司吏冷笑道:“韋業不曾伏法,那是因為沒有人告到這撫台衙門裏來,否則你以為撫台大人會不受理麽?你們藐視王法,有了冤情不向撫衙舉告,而是興私兵報仇,我大明律法裏可沒有這麽一條。”

“舉告?就算撫台大人肯接受舉告吧,可宋姑娘尚未出嫁,要舉告也是該由田家人來舉告。宋姑娘如何拋頭露面?宋姑娘明明尚未出嫁,只為一紙婚書,便以田公子妻子自居,此謂之節,當大力褒揚。

宋姑娘因‘節’而殺人,情有可原,理當寬赦,據我所知,我朝雖不鼓勵私相復仇,但是因‘孝’、因‘節’、因‘忠’、因、‘義’而殺人者,是有過寬赦先例的。”

這回說話的是四大狀師中的納鎏迦,這是一位納西族人,但自幼生長於貴陽城內,接受漢家教化,談吐氣質一如漢儒無異,也是一位以筆作刀、銅齒鋼牙的有名訟師。

曹司吏矜持地道:“是否寬赦,那是法理之外、主審之官決策之事了。如今撫台大人不赦,顯然是認為此案重大,影響惡劣,納訟師此等言語,看似有理,卻不足為據。”

譚笑生厲聲道:“情理與法,時而合,時而分,並不統一。蓋因如此,聖人治世,亦不拘於法。十二年前曾有一案,江南余姚有一男丁名曰孫文,幼時父為族人殺死,及其長成,趁其不備,猝而殺之,未幾獲赦。

何也,孝道也!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今宋姑娘為早有婚約在身的田公子復仇,與余姚孫文一案有何不同?孫文赦得,宋姑娘便赦不得?撫台大人鐵面不赦,不怕壞了三綱五常嗎?”

這頂大帽子祭出來,性質就嚴重了,刑科眾書吏、府衙的推官、經歷等一幹人等一擁而上,抻長了脖子理論起來。要比打口水官司,譚笑生、趙甲庸、納鎏迦等人怕過誰來,登時唾沫隨手勢而飛,臉色共豬肝一色,把個撫台大堂當成了潑婦罵街之地。

二進廳堂裏,分坐左右的宋天王和葉撫台就斯文多了,他們不要說唾罵,連一句言語都沒有,整個二進大堂裏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輕微啜茶聲。

“哎!宋大人呵護愛女的心思,葉某是明白的,葉某也有子有女嘛。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啊!令嬡當街殺人,本撫很難做啊……”

葉夢熊撫著胡須,慢條斯理地說著,根本看不出曾是一位統兵數十萬,鎮守北疆令敵酋望風而逃的大帥。

“如今,虧得臥牛嶺葉土司教化地方有功,銅仁、石阡兩地多位土司、頭人紛紛上書朝廷,請求朝廷置府設衙、一統司法,上意大悅。否則單單聽說令嬡倚仗豪門,肆意殺人,必然龍顏大怒,那時,只怕本撫也要被動了。”

宋英明聞弦音而知雅意,馬上不屑地瞟了葉夢熊一眼。我女兒在你手上,就想威脅我水東宋家拱手交出司法之權麽?簡直是做夢!

土司最重要的幾項權利:世襲權、行政權、賦稅權、征兵權、司法權。其中最常用的,對土民來說影響力最大的,就是行政權、賦稅權和司法權,這是土官行使其職權的基本權,如果沒有這三項權力,征兵權就無法實施,世襲權在手也無濟於事,那樣的世襲官和世襲鐵匠、世襲獄卒還有什麽區別?儼然就是中原的齊戶編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