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樹

我真的沒有想到,飛力普,你是認真的。

你把錄音機架好,小心地把迷你麥克風夾在我白色的衣領上,[這樣,收音效果最好]你說,然後把筆記本攤開,等著我開講。

我注意到,你還記下了錄音機上顯示的秒數,方便回頭做索引。這都是歷史課教的嗎?

我實在受寵若驚。這世界上怎麽會有十九歲的人對自己的父母感興趣呢?我自己十九歲的時候,父母之於我,大概就像城市裏的行道樹一樣吧?這些樹,種在道路兩旁,疾駛過去的車輪濺出的臟水噴在樹幹上,天空漂浮著的蒙蒙細灰,靜悄悄地下來,蒙住每一片向上張開的葉。

行道樹用腳,往下守著道路,卻用臉,朝上接住整個城市的落塵。

如果這些樹還長果子,他們的果子要不就被風刮落、在馬路上被車輪輾過,要不就在掃街人的咒罵聲中被撥進垃圾桶。

誰,會停下腳步來問他們是什麽樹?

等到我驚醒過來,想去追問我的父母究竟是什麽來歷的時候,對不起,父親,已經走了;母親,眼睛看著你,似曾相識的眼神仿佛還帶著你熟悉的溫情,但是,你錯了,她的記憶,像失事飛機的黑盒子沉入深海一樣,縱入茫然——她連最親愛的你,都不認得了。

行道樹不會把一生的灰塵回倒在你身上,但是他們會以石頭般的沉默和冷淡的失憶來對付你。

你沒把我當行道樹;你想知道我的來歷。這是多麽令人驚異的事啊!休息的時候,你靠到窗邊去了,坐在地板上,舒展長長瘦瘦穿著牛仔褲的腿,然後把耳機塞進耳朵,閉起了眼睛,我看見陽光照亮了你濃密的頭發。

因為你認真,所以我打算以認真回報你。

我開始思索:歷史走到了二零零九年,對一個出生在一九八九年的人,一個雖然和我關系密切,但是對於我的身世非常陌生,對於我身世後面那個愈來愈朦朧不清的記憶隧道幾乎一無所知的人,一個生命經驗才剛剛要開始、那麽青春那麽無邪的人,我要怎麽對他敘述一個時代呢?那個記憶裏,有那麽多的痛苦、那麽多的悖論,痛苦和痛苦糾纏,悖論和悖論抵觸,我又如何找到一條前後連貫的線索,我該從哪裏開始?

更讓我為難的是,當我思索如何跟你“講故事”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以及我的同代人,對那個“歷史網絡”其實知道得那麽支離破碎,而當我想回身對親身走過那個時代的人去叩門發問的時候,門,已經無聲無息永遠地關上了。

所以說,我其實是沒有能力去對你敘述的,只是既然承擔了對你敘述的、我稱之為“愛的責任”,我就邊做功課邊交“報告”。夜裏獨對史料時,山風徐徐穿過長廊,吹進室內,我感覺一種莫名的湧動;千軍萬馬繼續奔騰、受傷的魂魄殷殷期盼,所有溫柔無助的心靈仍舊懸空在尋尋覓覓……

我能夠敘說的,是多麽的微小啊,再怎麽努力也只能給你半截山水,不是全幅寫真。但是從濃墨淡染和放手淩空之間,聰慧如你,或許能夠感覺到一點點那個時代的蒙住的心跳?

【圖:行道樹不會把一生的灰塵回倒在你身上,但是他們會以石頭般的沉默和冷淡的失憶來對付你。】

返回總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