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宿慧

酷暑天氣,還是上午就已經悶熱難當,不遠處投醪河岸的高柳鳴蟬沸沸盈耳,蟬們有時會不約而同地一靜,靜得讓人耳朵頗感不適。

張萼滿臉油汗,“嘩啦嘩啦”地搖扇,突然把扇子朝那書僮打扮的美婢懷裏一丟:“給我扇涼。”

那美婢雙手執扇,賣力地為張萼扇風,雖然張萼喜怒無常,有時會發脾氣打人,但西張富貴,即便是婢仆也是臉上有光,若輸到東張為婢,那臉可丟光了,而且要吃苦受累,東張的婢女可是要洗衣做飯的,看那個伊亭就知道了,洗衣洗得手脫皮。

“嗯,燕客公子一定不會輸的,不會輸的。”這美婢使勁這麽想。

張原倒是不怎麽出汗,心靜自然涼嘛,他在考慮贏張萼什麽東西——

“喂,介子,說啊,你想要我的什麽?要不除了這個美婢之外我再加白銀三十兩,如何?”張萼催促道。

張原開口了:“我說對了書名,既不要美婢也不要銀子,只需三兄以後對我言聽計從,而且要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我面前你的那些公子脾氣一絲也不要有,我會呵斥你的。”

“你!”張萼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來,氣得呼呼喘氣。

張原端坐不動,摸到折扇,輕輕搖起來。

張萼怒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行,依你,全依你,哈哈。”

張原道:“若有人言而無信,賭輸了卻要反悔那怎麽辦?”

張萼怒道:“我張萼不是那麽卑鄙下賤的人,我答應的事就沒有食言反悔的道理,我只看你怎麽贏我!”

“好。”張原道:“我來說你方才念的是什麽書——”

“你說,你說。”張萼屏住呼吸,不知怎麽回事,原本必勝的信心竟在這一刻動搖了——

就聽張原緩緩說出三個字:“金——瓶——梅。”

張萼的呼吸先是一滯,然後驟然粗重,不說話,光在那喘氣,又從美婢手裏奪過折扇拼命扇,半晌,嘶啞著嗓子道:“你,你怎麽知道這書?這絕無可能啊,絕無可能!”

張原不疾不徐地道:“我不僅知道這書名,還知道你方才念的這一段的回目。”

“回目?”張萼腦袋已經有點發懵:“那你說說是什麽回目。”

張原念道:“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金瓶梅》這一回的描寫極其露骨,張原印象深刻。

簌簌的翻書聲,張萼翻到這一頁了,其實張萼知道張原說的回目沒錯,但還是不由自主要翻到這一頁看看,他真的懵了——

“介子,你看過這《金瓶梅》?”

“嗯,看過。”

“在哪裏看到的?”張萼真是無法置信,張原怎麽會知道《金瓶梅》,這是他前天才從大父枕邊偷出來看的啊。

張原道:“不要問那麽多,我只問你,這賭局我贏了嗎?”

張萼默不作聲,使勁扇扇子。

那個美婢聽張原說不要她做賭注,頓覺輕松,卻又有點怨尤,覺得自己被張原輕視了,心道:“東張窮鬼,請我我都不來,哼。”

見張萼臉漲得通紅,額角直冒汗,這美婢便捏一方胭脂汗巾近前,媚聲道:“公子爺,小婢給你擦擦汗,公子爺不用著急上火,介子少爺也是和你開玩笑的,這賭約不算數——”

“啪”的一聲脆響,張萼一巴掌將那美婢扇倒在地,吼道:“我張燕客何時說話不算話過,有人說我是紈絝、我是敗家子,但我不是潑皮無賴,你這賤婢敢輕侮我,今日非揍死你不可。”

張萼正怒氣無處宣泄,這婢女也算湊趣,拳腳交加,打得那美婢滿地打滾,哀哀直叫。

一直在書房外候著的武陵趕緊進來,站在少爺身邊,生怕張萼發起狂來亂打人。

小丫頭兔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一臉的驚嚇。

張原站起身,一拍書桌,喝道:“張燕客,你既說自己不是潑皮無賴,那怎麽還是言而無信!”

張萼怒沖沖道:“我打我的婢女,關你何事。”猛地醒悟,他打賭已經輸了,他得聽從張原的吩咐,不得亂發脾氣——

野馬一般的張萼強自按捺住內心的狂躁,聲音憋得粗嘎:“我不會食言的,介子,你說,你要我做什麽?”

張原道:“不急,你先回去吧,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就是了。”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張萼滿臉羞紅,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門邊的小丫頭兔亭趕緊一閃,不然都要被張萼撞到。

那個書僮打扮的婢女這時掙紮著爬起來,哭哭啼啼整理著鬢發和衣裙,然後向張原福了一福:“介子少爺,小婢回去了。”抹幹眼淚正待出門,卻見張萼大步流星回來了,就以為張萼又要揍她,唬得臉煞白,就想往張原這邊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