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華麗的虱子

張原前前後後對劉宗周的了解如下:

劉宗周,字啟東,紹興府山陰縣水澄裏人,水澄劉氏是大族,張岱的未婚妻就是水澄劉氏的女郎,劉宗周是遺腹子,在外祖家長大,外祖章穎是浙東名儒,不但五經精通,寫八股文更是有獨得之秘,門下弟子多有高中進士的,劉宗周在外祖父的教導下,十八歲應童子試,名列第二,二十歲鄉試報捷,四年後也就是萬歷二十九年第一次進京參加會試,即高中進士,科舉稱得上是一帆風順,張原想要向劉宗周求教的正是這打開科舉之門的鑰匙——

至於說劉宗周是晚明最後一個大儒,開創了蕺山學派(此時的劉宗周還沒在蕺山講學),連黃宗羲這樣中國伏爾泰式的人物都出自他門下,張原心思卻還沒在這方面,他不想做儒學大師,他要的是科舉順利、少年成名,這並不是說張原功利心有多麽重,如果可以,他願意如魯雲谷那樣懸壺濟世,閑時吹笛唱曲,侍弄花草,或者如大兄張岱那樣做個有品位的紈絝(張萼那樣的惡俗紈絝不予考慮),遊山玩水,縱情聲色,然而時不我待啊,你在這裏之乎者也悠哉優哉,農民軍漫山遍野殺過來了、滿清鐵騎自北而南了,到那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劉宗周雖然五經淹博、詩書滿腹,救國卻無一策,或者說雖提出了救國之策,卻是迂闊不堪實用,直頭餓死的氣節固然讓人肅然起敬,於國於民又有何益,勉強算是獨善其身罷了——

而他,張原張介子,兩世宿慧,能在這末世繁華看出悲涼、聲色犬馬體會感傷、高談闊論獨具只眼、舉世皆醉唯我獨醒,看那,華麗的袍子下都是虱子啊,他能安安穩穩皓首窮經求學問嗎?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公門中是最好的修行,所以必須科舉、必須做官,這樣才能嘗試力挽狂瀾,當然,也不必因為這兩個必須而把自己逼得太緊,茶飯不思、言語無味,整日憂心忡忡國將不國,不用急,現在還只是萬歷四十年,他才十五歲,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要的是找到那條正確的路,遙望遠處的目標,堅定地走下去,也不是悶著頭趕路,沿途也可吃喝玩樂,只要別走錯路,嗯,吃喝玩樂也把國給救了,哈哈,可能嗎?不可能嗎?

……

綿綿秋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天一夜,早上時雨停了,陰雲散去,現出朗朗青天,雨後的泥土路走上去容易打滑,張原就在白皮靴上繞了幾道草繩防滑,帶著小奚奴武陵卯時末就出門了,求學要早,以示心誠。

張母呂氏還問兒子要不要備拜師的贄禮?想著上次的酒壺都被周兆夏給摔爛了,張原就不想第一次就帶著贄禮去,還是等劉宗周答應收下他再備贄禮吧。

一路上張原就想著吃喝玩樂的救國之路,一步步來,先求學,把八股文學好學精,對付過明年的縣試和府試,秀才功名是第一步,不,讓劉啟東先生收他入門是第一步。

主仆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大善寺外廣場,廣場是大塊大塊麻石鋪成的,踏在上面很結實很爽利,張原使勁跺腳,把皮靴底粘著的厚厚泥皮跺散,遊目四望,這天氣一放晴,廣場上就熱鬧起來了,賣各種糕點吃食的、賣香紙香燭、賣酒賣茶賣果子的,嘈雜喧鬧,感覺比他獨自來的那天還熱鬧,是因為喇唬們銷聲匿跡的緣故嗎?

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爺少爺,你看,穆真真。”

張原朝武陵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一個藍帕裹頭、黑色裙裳的少女健鹿一般奔過來,跑到近前,快活地叫了一聲:“張家少爺。”屈膝萬福行禮。

張原笑道:“小心,背簍的橘子不要滾出來。”

墮民少女穆真真笑了起來,反手從背簍裏抓出幾個橘子,一手遞給張原,一手遞給武陵:“張家少爺,請吃橘子。”

張原打量了穆真真兩眼,這墮民少女雖然裙裳舊暗,但收拾得幹幹凈凈,還帶著橘子的清香,微黃的長發梳成墮民女子常見的那種高髻,不知這時候的人是什麽眼光,把這當作墮民的發式,在張原看來,這種發髻很有型,很可能是盛唐遺風,有胡人女子奔放風味,而且穆真真皮膚白,黑舊的裙裳穿在她身上,就好比一個精美的大瓷瓶因為要搬運必須包裹填充一些破草爛絮以免損壞,誰都知道那軟草敗絮下包裹著的是細白的美瓷——

穆真真見到張原,心裏原本只是滿滿的快活,見張原上下看她,就忸怩起來,垂下眼睫,雙手還那樣伸著,又說了一句:“張家少爺,請吃橘子。”

張原道:“我馬上要去見老師,不吃橘子——小武,你拿一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