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章 且逐狐犬行一程

孫教諭喝道:“文廟之畔,學署之中,不得爭執——姚生,你今日來學署何事?”

姚復對張原極為仇視,他不去想自己慫恿家奴告主有多麽可惡,反認為張原在公堂之上讓他受縣尊呵斥失了顏面,尋思報復,今日被他撞上張原口出狂言,豈有輕易放過的道理,暫不提請假的事,說道:“學生今日正是來見識三月通八股的高人,若不是胡言亂語,那就是孫教諭教導有方,我山陰出奇才啊。”

姚復雖然滿口譏諷,但孫教諭卻沒呵責他,姚復平日沒少給他送禮,算起來一年下來也差不多有五、六兩銀子,算是生員當中送禮的大戶了,等閑不可得罪,道:“姚生休與少年人一般見識。”

姚復揪住不放道:“老師方才沒聽到張神童說嗎,三個月後他若寫不出來才算胡言亂語,若寫得出來,那就是年少英拔、天才傲世,這哪裏是年少無知,分明是胸有成竹嘛。”

張原道:“我只是放言一說,啟東先生和孫教諭都沒有強求我必須履行,而姚秀才卻一再重申,看來是要逼我三個月後必須接受考驗了?”

姚復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既敢說,就要敢當。”姚復要用話語激將張原。

張原道:“可我那些話是對堂上兩位老師說的,不是對你姚訟師說的,你既要我敢說敢當,那我問你,三個月後我作不出中規中矩的八股該當如何?作得出又當如何?”

姚復冷笑道:“你不是有言在先嗎,作不出你就不參加明年縣、府二試,作得出你就參加,與我何幹。”

張原就是要把姚訟棍扯進來,說道:“是你擠兌我要我敢說敢當,我——”

“且慢。”善能抓住他人言語漏洞的姚復打斷張原的話,問:“擠兌一詞是什麽意思?”

“擠兌”是後世金融用語,姚復當然聽不懂,張原“哦”的一聲道:“這個詞你不懂,那我換一個,總要讓你聽懂方好——是你言語激將,逼我敢說敢當,那我當然要與你理論,三個月後我若作不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我就終生不參加科舉,潛心做學問;若能作出,並經公論認可,那麽就請姚訟師將這一身儒服交還給提學道,不然就請你莫再提什麽敢說敢當四個字,因為我敢說,你卻不敢當。”

姚復氣得七竅生煙,三月通八股是張原自己說的,與他何幹,要他去掉生員功名真是豈有此理,姚訟棍一向豈有此理別人,今日卻被張原豈有此理了一回,惱怒可想而知,叫道:“孫教諭,你來評評理。”

孫教諭咳嗽一聲,正待開口,向身邊的劉宗周看了一眼,劉宗周卻是不動聲色,孫教諭不知該如何評判了,劉宗周是進士,他只是舉人出身,張原又是劉宗周的弟子,他應該先征求一下劉宗周的意見,便低聲問:“啟東先生意下如何?”

劉宗周本來對張原在學署堂上與人鬥氣打賭頗為不滿,這實在是太過少年意氣了,但張原那句話讓他心中一動,張原說若三個月後作不出中規中矩的八股文就終生不參加科舉而潛心做學問——

劉宗周心道:“少年早慧,難免心高氣傲,不如借此事重挫他一回,世間少一個汲汲於仕途的張原,卻從此多了一個能克紹聖賢、潛心經典的大儒,豈不是好。”

劉宗周做事極認真,他既認定張原是讀書種子,那就竭盡全力也要促成,見孫教諭問他,便道:“此亦是風雅事,姚秀才既不肯,那也就罷了。”這剛直大儒也會激將,激的是姚復。

孫教諭沒想到劉宗周會這麽說,愕然片刻,轉頭對姚復道:“姚生,你既不肯,那就退下吧。”

姚復差點氣傻了,他何曾受過這等窩囊氣,憤然道:“兩位老師何以如此偏袒張原,都幫著他來羞辱我!”

孫教諭不悅了:“姚生,何來羞辱一說,肯不肯都在於你,誰也沒有逼迫你。”

姚復大怒,心念卻是急轉,詩無達詁、文無定論,八股文合格與否全在評判者的喜好和眼光,到時候只要他在評判者那裏用點心思,張原小子的八股文就怎麽也過不了關——

姚復也是讀書人,深知制藝之難,這個張原小小年紀,連社學都沒上過,東張又不是西張,談不上什麽家學淵源,以前也從沒聽說過這小子有多聰明,只是近來突然有了些名聲,應是少年輕狂居多,三個月即便能寫出八股文,那也肯定是經不得推敲的,難道還能如坊間刊印的那些鄉試、會試高中的八股文那樣得到眾口交贊?所以說這裏面可供轉圜之地太多了,這正是姚復喜歡的,可轉圜就能鉆空子,他訴訟多年,足智多謀,不信鬥不過一個黃口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