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〇章 及時雨

穆真真端了茶進來,問:“少爺還有什麽事要吩咐?”

張原道:“真真,坐,我有話問你。”

穆真真便在紅木大書桌的另一側坐下,將那盞白瓷高腳燈往張原那邊移了移,這墮民少女雪白的臉幹幹凈凈,眉毛細密,眸光如兩泓碧潭,望著張原道:“少爺——”

張原道:“真真,方才我要給你推掉扮那一丈青,你為何又答應下來了?”

穆真真垂下眼睫,低聲道:“三公子那麽說少爺,婢子——”

張原道:“你是怕我為難才寧肯委屈自己嗎,張萼能讓我為難什麽,他就是那種心直口快的人,先前楊秀才、金秀才在,我不便多說這事。”

穆真真睫毛一閃,盈盈望著張原,說道:“少爺,婢子沒什麽委屈,既然答應了三公子,那就去扮,而且這也不是在戲台演戲,只是跟著大夥一起遊行祈雨罷了,祈雨也是大事呢,婢子不怎麽情願是因為不喜歡那個一丈青扈三娘。”

張原笑問:“為什麽?”

穆真真道:“婢子本來不知道一丈青是什麽人,是問大小姐才知道的,這一丈青扈三娘家裏的人都被水泊梁山的人殺光了,她不思報仇雪恨,卻嫁給水泊梁山的人,真讓婢子想不通。”

張原微笑著打量穆真真,看得這墮民少女臉紅心慌起來:“少爺,婢子說錯話了嗎?”

張原道:“沒有,真真說得很好,水滸裏面的女人不是淫婦就是沒心沒肺的,扈三娘就是沒心沒肺的——真真既這樣說那就不要去扮扈三娘了,讓張萼另外找人去。”

穆真真驚訝道:“那少爺豈不是得罪了三公子了。”

張原笑道:“不會,三兄本來就是瞎熱鬧,沒長性的,明日一早我就對他說讓他另找人。”

穆真真想了想,說道:“少爺,婢子既已答應三公子了,那就不能失信,墮民從來就重然諾,少爺為建義倉之事操心,婢子也願為祈雨出一點力,只盼這雨早早落下來。”穆真真是相信祈雨能感動上蒼的,山陰民眾也大都這樣,所以才會熱衷於祈雨賽神。

張原道:“那好,明日我與你一起去看看。”

……

萬歷四十一年的六月是小月,過了二十九就是七月初一,七月初一這日一早張萼就讓能柱過來喚穆敬巖父女二人去西張,張原請楊石香、金伯宗一起過去,來到西張戲園,就見人頭攢動,水滸一百單八將基本到齊,都是山陰各地甚至鄰府州縣找來的體貌奇異的農夫、漁民、油漆匠、商人、石匠、道士、和尚都有,這些人或黑或白,或高或矮,胖瘦美醜,形形色色,而像智多星吳用、神機軍師朱武、聖手書生蕭讓、鐵扇子宋清這些儒雅一點的水滸人物幹脆就由西張門下的清客充當,範珍扮的就是吳用——

張原看到族叔祖張汝霖坐在園邊一株樟樹下的竹椅上,捧著個茶盞笑吟吟地看,張岱之父張耀芳侍立一旁,張原便領著楊石香、金伯宗上前拜見,張汝霖聽說楊、金二生員是從青浦來請張原操行政編時文,笑道:“童生操行政,前所未聞。”

楊石香對張汝霖甚是敬重,恭恭敬敬道:“介子兄這童生非比尋常,縣試、府試雙案首,明年補生員是預料中的事,在下讀過介子兄的制藝,豈遜八股名家。”

張汝霖笑道:“楊秀才要請張原編書,那蝕了書本莫要怪他。”

楊石香笑道:“絕不會,絕不會,在下正是要借山陰張氏和介子兄雙案首的名聲。”

張炳芳和侄子張岱最是忙碌,這水滸一百零八將容貌、衣裳、器杖都要由他二人定奪,他二人說哪個不像水滸中人就要另找人,根據就是施耐庵的書和李龍眠的畫,給人物定做的衣裳所用的法錦宮緞都是從揚州專程購來的,張原看到一個提著兩把板斧的黑大漢,簡直比後世電視劇裏的李逵還李逵,宋江那個黑矮漢也不知是從哪裏找來的,貌似忠厚的樣子勝過李雪健,除了水滸人物還有扮雷部諸神、觀音大士和龍王部屬,妝扮華美無比,張原看了都覺目為之奪。

這時穆敬巖和穆真真父女二人過來了,穆敬巖須發都染成了赤色,一張闊臉,鬢邊粘上一塊朱砂痣,痣上長幾根黑毛,手裏提著一把刷著銀漆的木制樸刀,與書中描寫並無二致——

再看穆真真,卻是女將打扮,披著軟甲,系著獅蠻帶,挎著日月雙刀,英氣逼人,看她腳下,踩著三寸高跟的鳳頭鞋,真是身量長大、眉目姣好——

張原心道:“或許有一日,真真要以女將身份隨我上戰場。”

這日西張戲園鬧騰了一日,張原抽空寫了一篇《陽和義倉記》,請書法好的西張清客吳庭用顏真卿麻姑碑大字寫在丈幅黃絹上,次日一早,盛大的祈雨遊行開始,從狀元第出發繞山陰城一周再從越王橋上經過至錢肅王祠,再繞回來,這是第一天的行程,其後幾日要去鑒湖邊和山陰諸村郭遊行祈雨,那丈幅醒目的《陽和義倉記》也由兩個西張仆人挑舉著四處宣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