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〇章 小人的中庸

年過古稀的焦竑白眉軒動,手按醉翁椅扶手,上身前傾,問道:“還有說否?”

一句“捧茶童子即是道”好比八股文精彩的破題,能起到先聲奪人的效果,但要讓學富五車的焦狀元大起愛才之念,還必須有更精彩的闡述,張原道:“修身亦如捧茶,即使是志力堅貞之輩,值此境界,也須心寒膽戰,恭敬奉持,毫忽不能昧,這便是研幾;所須不敢瞞,這便是慎獨;坦坦平平,好惡不作,喚作君子,依乎中庸也。”

焦竑目視張原,問:“你年方幾何?”

張原道:“學生十六歲。”

焦竑轉頭看著黃汝亨,問:“貞父,你以為張原這捧茶童子論如何?”

黃汝亨欣喜道:“妙絕,這才算是讀通了《中庸》的,世間學子,讀過《中庸》的何止千萬,能領悟到這一地步的罕有。”

“是也,是也。”焦竑頻頻點頭,能見到這樣好學深思的後輩,這位大器晚成的焦狀元甚是喜悅,贊道:“此子奇才,有王輔嗣的早慧——”

張原聽焦狀元把他比作王輔嗣,心裏頗不樂意,王輔嗣就是魏晉玄學的祖師王弼,是空談玄辨之輩,而且死得很早——

黃汝亨補充道:“也極好學,這兩日在草堂聽講很是專心,功課也好。”

焦竑道:“張原、宗翼善,你二人既然願意在老夫門下受教,那老夫就收下你們,寓庸先生是你們的老師,我焦弱侯也是你們的老師。”

張原、宗翼善大喜,一起拜倒,宗翼善的喜悅可想而知,焦太史名滿天下,聲望更勝董其昌,能拜焦太史為師,這就是有貴人相助,當然,宗翼善心裏清楚好友張原才是他命中最大的貴人,沒有張原引領,他永遠踏不出這第一步——

焦竑覺得宗翼善無須敲打提醒,宗翼善出身卑微,而且有二十多歲了,行事想必會更穩重,而張原少年成名,或有輕狂傲慢,必須警醒之,說道:“張原,你方才論道頗為精妙,但你可知中庸也有君子之中庸和小人之中庸否?”

張原知道焦老師要教訓他了,恭恭敬敬道:“學生尚不能分辨其中差別,請老師指教。”

焦竑說道:“根器淺薄,智力怠緩,遊氣雜擾,無所忌憚,這便是小人之中庸。”

張原道:“學生謹記老師教誨。”心道:“亂世將臨,已憚太多如何匡扶濟世,我的信念必須堅持。”

須發如雪的焦竑對張原謙恭的姿態頗為滿意,這時天色已晚,焦竑便留張原、宗翼善在南園用晚飯,而後提筆給董其昌寫了一封信,說他憐惜宗翼善之才,今已收其為弟子,望董公以人才難得為念,允其脫奴籍雲雲。

張原、宗翼善辭出南園已是天色全黑,半輪明月高掛中天,四下裏朗朗可見了,穆真真等候在園門邊,張原道:“真真餓壞了吧?”

穆真真搖頭道:“婢子不餓。”

張原板著臉道:“到底餓不餓?我可不喜歡聽假話。”

穆真真知道少爺不是要呵責她,是有些調笑呢,低著頭輕聲道:“回少爺的話,婢子是有些餓了。”

“餓了就對了嘛。”張原變戲法一般從袖底摸出三個桔子出來遞給穆真真,說道:“這是杭州塘棲蜜橘,你嘗嘗看,比我們山陰謝橘如何?”

穆真真稍一猶豫,便趕緊接了,橘子還沒入口,心先甜透了。

三個人剛繞過雷峰塔,卻見秦民屏帶著馬闊齊等幾個土兵還有武陵尋來了,武陵在織造署等少爺回來,等到天快黑了還不見少爺和真真姐的蹤影,武陵有些慌了,便去央求秦民屏來居然草堂這邊來尋,草堂侍者說張公子幾人去了雷峰塔下的南園,秦民屏、武陵等人便尋到南園這邊來——

從南園至湧金門外的織造署有五裏多路,月下行路也不用燈籠,張原與秦民屏邊走邊談,秦民屏是昨日趕到的,一直無暇與張原長談,這時告知張原,其姐夫石柱宣撫使馬千乘在雲陽獄中染病未得及時醫治,現在雖已出獄,但病情嚴重,一直未見好轉,不然的話馬千乘是要親自來為鐘太監生祠上第一爐香。

據張原對史實的了解,馬千乘就是死在了雲陽獄中,秦良玉才繼任石柱宣撫使,大明朝對土司部落實行一定程度的自治,並不派遣朝廷官員管轄,土司世襲,子幼則妻代,現在馬千乘活著出了雲陽獄,不知以後還會怎麽樣,但秦良玉早已隨夫多次出征,這位巾幗英雄絕不會默默無聞的——

回到織造署,鐘太監的幹兒子小高也在等張原回來,忙道:“張公子,我幹爹請張公子去有事商議。”

張原就隨小高到署衙內院書房,鐘太監對明日的生祠進香典禮很是期待,見張原來,先問張原晚邊去了哪裏,倒要秦民屏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