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三章 長袖善舞

與張原去包涵所南園的路上,宗翼善心下忐忑,這些日子宗翼善都有點提心吊膽,他是董其昌的抄謄書記,知道董府不少隱秘,此番董祖常在杭州狼狽而歸,定會把他也恨上,雖有焦狀元、黃進士為他說情,但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的家仆,曾為董其昌書法代筆、又為董祖常代考了生員,只怕董氏很難容他出籍——

南園大廳,黑臉闊口的黃汝亨和須發皆白的焦竑端坐其上,焦竑白眉微皺,對宗翼善道:“董公已有回復,說家中僮仆眾多,不嚴家法無以禦下,不肯讓你出籍,奈何!”

雖然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但現在聽到確切答復,宗翼善還是心一沉,刹那間有渾身無力之感,同時,心中的不屈、憤懣、不平之氣洶湧激蕩,直欲仰天悲嘯,他的父母是董家奴仆,他就注定也只能是董家奴仆嗎,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沒法改變嗎?

宗翼善雙拳緊握,身子微微顫抖,躬身道:“兩位老師提攜的恩德,學生銘記,只是學生命該卑賤,雖有奮發之心,也——”宗翼善哽咽難言。

焦竑與黃汝亨對視一眼,都覺惻然,宗翼善的好學敏悟他們心裏有數,的確是難得的人才,這樣的人才屈為奴仆、執賤役,真讓人扼腕痛惜。

宗翼善道:“學生明日便歸松江,在此先拜別兩位先生。”就要下跪——

張原扶住他道:“翼善兄若回松江,必遭董祖常辱罵甚至毆打,董祖常不學無術的名聲已傳遍杭州,其怨氣會發泄到你頭上——”對焦竑道:“老師,那董翰林雖不肯給宗翼善脫籍,也就是阻了宗翼善參加科舉之路,但並不妨礙宗翼善求學問道,請老師留下宗翼善,莫讓他回去遭受屈辱。”

焦竑沉吟不答,張原心知焦竑雖然愛惜宗翼善人才,但卻不會為了宗翼善而得罪董其昌,學問再高也在人間,種種人際關系必須權衡利弊,焦竑可以幫助宗翼善,那是他的高人雅量,但若是代價太大,焦竑是沒有理由也沒有義務非要幫助宗翼善不可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張原心思急轉,又道:“老師,學生有個變通之計,老師在南京的澹園藏書樓號稱江南第一藏書樓,不妨讓宗翼善幫助老師整理書目,這算是向董翰林商借,並非容留叛主之人,老師以為可行否?”

黃汝亨微笑,心道:“張原心智周密敏捷,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焦太史愛書如命,早年家境清貧,焦太史就愛抄書、集書,中狀元為翰林院修撰,更是以搜羅善本書籍為務,對澹園收藏的珍稀古本,焦太史都是親自校勘,並蓋上‘澹園焦氏珍藏’、‘子子孫孫永保’、‘弱侯讀書記’這三枚印章,張原提出讓宗翼善幫助整理澹園藏書樓的書目,正是投焦太史所好,焦太史藏書十萬卷,有意在有生之年編一本書目,宗生學識修養堪當此任。”

果然,焦竑撚著白須點頭道:“此言甚是,那老夫就腆顏再求董公一回,宗生暫留我處助我整理書籍,也免得這時回去遭受折辱。”

這應該是目下最好的對策了,宗翼善對張原甚是感激難以言表,良朋佳惠,無以為報——

張原呢,他起先並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仆,兩次晤談,佩服宗翼善之才,凈慈寺山門痛毆董祖常之後,他決心助宗翼善脫籍,一是出於友情和惜才,二是為了打擊董氏,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他要借此事試探晚明江南縉紳蓄奴惡習是否難解,江南士紳多收容賣身投靠的民戶為家奴,以至於國家無納稅之民,就連富民,為了躲避徭役,也把田產寄存於大官紳之家,那些大官紳當然不會平白無故做好事,也要從中收取一定份額的田租,但比官府征的賦稅要輕得多,這樣,國家的賦稅大量流失,肥了一部分江南縉紳——

張原既有匡扶亂世之志,這一重大弊端他當然要考慮到,現在,他只是小小的試探。

……

焦竑在杭州已經待了近兩個月,十月十六這日帶著兒子焦潤生和弟子宗翼善回南京澹園,杭州知名士紳都來送行,鐘太監自然也要來相送,知道焦狀元清廉,沒敢送錢物,只送了十冊宋版書,其中有蘇東坡《論語解》鈔本四卷,焦竑笑納了,鐘太監心道:“咱家為購得這十冊宋版書也花費了幾百兩銀子,若送白花花的銀子焦狀元肯定板著臉拒絕,說不定還要呵責咱家,可送書就收了,同樣值那麽多銀子,一件大俗事變成了風雅之舉。”

張原在運河碼頭看著焦竑的座船駛遠,心想:“翼善兄的事情顯然不會就這麽善了,董其昌礙於焦狀元的面子或許會暫時答應讓宗翼善幫助焦狀元整理書籍,但絕對長不了,必另起風波,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