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〇章 木魚聲中杏花落

垂垂暗夜裏,王嬰姿看著張原凝神傾聽的樣子,不禁展顏一笑,問:“師兄聽到什麽了?”

張原打個機鋒:“聽到我能聽到的。”這是大實話。

王嬰姿心道:“有些聲音靠耳朵是聽不到的。”問:“師兄可曾聽到杏花凋零的聲音,木魚聲中杏花落?”

張原心道:“這是通感啊,嬰姿師妹是女詩人,這種感覺常人難及。”微笑道:“夢裏花落知多少,和尚如何理會得,只管把木魚敲破。”

王嬰姿稱呼他為師兄,杏花寺就在左近,張原真覺得自己蕭然一身大有禪意——

王嬰姿笑道:“師兄此言頗韻,倒像是半闕浣溪紗。”聲音轉輕,說道:“介子師兄,你有過耳不忘之能,那你方才聽到的聲音多年之後你還能記憶否?”王嬰姿覺得這一刻值得銘記,看似平淡,但對她而言很重要。

張原這時的心很靜,悠遠遼闊,說道:“多年以後,若有人提醒我,我會記得,若無人說起,無緣無故,似難記起。”

王嬰姿“嗯”了一聲,說道:“巧者勞而智者憂,師兄有欲有求,事情太煩,以後怕是很難記起此時此刻了,讓我幫你記著吧。”

不知為什麽,張原心頭瞬間閃過去年在避園竹林王嬰姿撫竹大哭的那一幕,現在,嬰姿師妹以很平靜的語氣說她已斷了女狀元的念想,卻更讓人愀然心動——

王嬰姿又道:“我知師兄有大志向,現在有了秀才功名,如蛟入海,山陰城是待不久了,以後與師兄相見也難,真是惆悵。”

王嬰姿很率真,她心裏就是這麽想的,也不覺得不能說。

張原道:“老師這邊我會常來拜訪的——”忽然想到嬰姿師妹與他同齡,今年已經十七歲,也應該談婚論嫁了,師妹今夜言談有些奇怪,像是一種告別,真的是這樣嗎?

一個婢女走出墻門,說道:“二小姐,太太尋你呢。”

王嬰姿道:“師兄,那我進去了,祝師兄鄉試、會試連捷。”福了一福,翩然入墻門而去。

張原獨自在王老師門前的大槐樹下站了一會兒,轉身欲行,王府的老門子挑了一盞燈籠出來,說道:“張公子,天黑了,挑個燈籠照路吧,二小姐吩咐的。”一面張望著喊:“小武,小武,過來拿著燈籠。”

武陵跑過來接過燈籠,問:“少爺,去白馬山嗎?”武陵把去商府叫作去白馬山,武陵雖然期待上演《西廂記》,但因為商澹然身邊的小婢雲錦,武陵現在對於去白馬山極其熱心。

張原道:“明日再去吧,現在太晚了。”

武陵“哦”的一聲,有些失望,挑著燈籠照路,主仆三人走過杏花寺,張原在杏花寺前止步,武陵見少爺站住了,便提著燈籠去花樹一照,說道:“少爺,這杏花都快落盡了,地上全是白色的花,雪一般。”

杏花開時有紅有白,到得落時就全白了,好似四月飛雪,王安石有詩曰:“一波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

杏花寺僧人的晚課結束了,梵唱悄然,木魚聲亦杳,張原回頭看王老師門前,墻門已閉,那鋪出來的昏黃光氈當然也消失了,張原搖了搖頭,邁步而行,很快到了越王橋上——

孟夏的夜晚,不涼不燥,從橋上望下去,河水沉沉,夜航船的燈火映著水波蕩漾流動,今年紹興夏麥收成尚可,災荒渡過去了,府河兩岸連綿的燈火和縹緲的笙歌顯示富庶的江南猶是太平景象,張原放慢腳步,小三元的意氣風發此時沉靜下來,覺得自己要做的事實在太多,行色匆匆啊,錯過什麽了嗎,今年的杏花已落,到明年花影妖嬈各占春時,嬰姿師妹怕是再不能在這墻門邊與他面對面說話了吧?

心痛!

……

四月二十五日辰時初刻,浙江道提學官王編在考棚大堂接見新進的紹興府五百二十名生員,為防舞弊,這些生員還要當堂作一篇四書題制藝,限時一個時辰,這次考試叫大復,同時這五百二十名生員此前縣試和府試的試卷都提調過來與這次的道試和大復的試卷進行磨勘,看字跡是否相符,至於這次大復所作的四書題八股文,只要不是太劣,一般都不會黜落——

午前,大復、磨勘結束,五百二十名考生中沒有因字跡不符而被黜落的,皆大歡喜,於是由提學官將這批新進生員分撥給府學和各縣縣學,張原不願待在府學,那位紹興府學教授似乎比山陰縣學的孫教諭更冬烘,王提學便將張原分撥到孫教諭轄下教導,這是對道試前六的優容,可以選擇是在府學還是縣學,而且一入學就是一等廩生,每月有一兩銀子的膏火銀,也就是生活費,除廩生自身之外,還能再免除家中二丁的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