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三章 以子之矛

正午的陽光濾過雲層,光線並不耀眼,但悶熱難當,馬耆寺畔、董祖常豪宅前,聚集的民眾摩肩接踵,揮汗如雨,舉手如林,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汗酸味,望海樓酒保來福奮力擠過人群,連聲叫道:“張公子——張少爺——小人來福啊——”

來福一早在酒樓聽說董祖常打死了一姓範的生員,心裏就在打鼓,他記得前天在酒樓飲酒罵董氏的四個生員當中的有一個就是姓範的,又聽人說範氏女眷去董府哭鬧,來福便跑來看個究竟,反正酒樓這時也沒有客人了,跟著人群走了一會兒,忽聽說山陰張公子也在這裏,趕忙大叫著擠過去相見——

穆敬巖橫著哨棒,攔住來福,來福大叫:“張少爺,小人來福呀。”

張原等人回頭來看,翁元升對張原道:“這是望海樓的夥計,倒是實誠人,瑯之兄前日還說等介子兄到了華亭就派人傳他來見你呢,當時範兄也在座,今日卻已天人永隔。”

來福跪下向張原磕頭,站起身說道:“前日四位相公在望海樓喝酒,當晚有一個仆人拿了十幾張榜文要小人到處張貼,說是揭露董氏惡行的,小人當然照辦,只不知道是哪位相公吩咐小人的?”

翁元升和蔣士翹對視一眼,翁元升對張原低聲道:“吩咐來福張貼那篇文的應該就是範兄,董祖常拘押羞辱範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張原望著門墻緊閉的董氏豪宅,心道:“範昶之死與我有些幹系,這回定要讓董祖常償命,按大明律董祖常不是親手殺人,罪不至死,但這種惡孽必須鏟除。”

……

松江府衙,金瑯之控告董祖常私自拘禁生員範昶致範昶死亡,陸韜、楊石香等二十名諸生控告華亭董氏操縱打行青手騷擾青浦、奸汙民女、打傷民眾,要求知府黃國鼎和理刑廳吳推官追捕董祖常、吳龍等人審問,聚集在府衙門前的有數百人。

松江知府黃國鼎前日見到申明亭貼出的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就知道有股針對董其昌的勢力將蓄勁出擊,那日下午他去拜會董老師,董老師氣得蒼老了十歲,手足發顫,連陳眉公的書帖也不回,全無往日儒雅從容的林下風度,黃國鼎安慰董其昌道:“謠言止於智者,流言蜚語終會煙消雲散,老師莫氣壞了身子——”

但對董其昌要求追查此文作者並予以嚴懲,黃國鼎則是漫而應之,心道:“看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文詞典雅,引據精準,議論滔滔,仿佛莊、孟雄辯,這絕不是尋常儒生寫得出來的,必是有大才華者,而且這文絕就絕在全文沒有提到董老師的名字,卻字字不離要害,刀筆刀筆,這就是刀筆啊。”

這樣的檄文連黃國鼎看了都吃驚,而且這又不是非議朝政,如何能以文定罪,黃國鼎根本沒打算去追查此文作者,他心裏也清楚,不用他追查,作者自會現身,黃國鼎年近五十,為地方長吏多年,對這些糾紛沖突很敏感,料知近日有大事發生,目下最要緊的是控制住一府三縣的諸生,他昨日召見松江府學教授和上海、華亭、青浦三縣的教諭,要教官們管好各自的學內的生員,不料今日上午就得知生員範昶死亡,範昶友人金生員擊鼓鳴冤——

讓黃國鼎焦頭爛額的事情接踵而至,青浦的陸韜領著一群生員也來狀告華亭董氏和打行青手,數十名生員濟濟一堂,黃國鼎壓力很大,正與松江府同知和理刑廳吳推官商議對策,有衙役來報,董祖常宅第被憤怒的民眾包圍,派家人來請求黃知府和吳推官多派官差去驅散那些民眾,黃國鼎細問之下才知範氏女眷擡著範昶屍首逼門,約有上千民眾圍攻董祖常宅第,黃國鼎和吳推官都是額頭冒汗,事情越鬧越大了,如何善了?

顯然董祖常那邊形勢更緊迫,黃知府讓吳推官應付金瑯之和青浦諸生,他帶著同知、通判等屬官還有數十名衙役匆匆趕至城西馬耆寺,就見人山人海,道路不通,憤怒的民眾正用石塊丟砸董祖常宅門,那宅子裏也丟石塊出來,砸傷了幾個民眾——

數十名衙役清開一片場地,黃知府與範昶母親馮氏相見,範母馮氏年過六旬,雞皮鶴發,顫顫巍巍,老淚縱橫,與範昶妻子龔氏和其他範氏女眷一齊跪倒請求府尊為她們伸冤,範母馮氏哭訴兒子範昶昨日被董祖常抓去毆打折磨,致使中暑不能及時救治而亡,請府尊大人追究董祖常之罪——

黃國鼎這時也只有好言慰問,讓範母馮氏先回去,將範昶收殮入棺,莫曝屍日下致死者魂魄不安,至於伸冤之事,黃國鼎答應要嚴查此事——

張萼叫道:“董祖常就在府中,請府尊抓他出來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