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七章 千夫所指

這條三丈六尺長的航船尾高頭低,兩支長櫓和一雙木漿飛快劃動,在河流中激湧逆行,天悶熱陰沉,兩岸草木都蔫蔫的沒有生氣,金山衛秀才陸調陽立在船頭,望著不遠處浮雲籠罩下的華亭縣城,整座城池曬蔫了一般昏昏沉沉,與傳言中“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的滿城呐喊、群情激憤似乎不甚相符——

“轟隆隆”霹靂滾過,大雨灑落,雨點打在船篷上“噼啪”直響,陸調陽坐回艙室,與幾個生員好友商議,若傳言是假,並無數千民眾圍堵董府的事,那他們也不敢貿然對董氏發難,只能在華亭轉一圈原路回去,若傳言是真,那陸調元就要向理刑廳控告董祖常侵占園林和誣蔑通寇,墻倒眾人推,這時候豈能不加一把力,踩上一腳?

航船繞過一個河灣,陡聽船頭的船夫大叫起來,陸調陽忙探頭看時,卻見大雨中,兩條三櫓浪船一前一後,從上遊順流直下,借著水流的速度,又且櫓槳齊搖,行駛奇快,而他們這條船剛繞過河灣,正橫過船身,前面那條船就撞過來,船頭堪堪錯過,撞在了他們這條船的船尾上,如魚尾一般翹起的船尾“哢嚓”一聲,被撞裂半截,船身猛地向一邊傾側,所幸隨即穩住,沒有翻船——

陸調陽這邊的船工大罵:“趕死啊,這大雨天順流船劃這麽快,賠我船!”這船是陸調陽雇來的。

那撞上來的浪船正是董其昌的座船,董其昌跌倒在地,董祖源趕緊攙扶,董祖常走出艙門,見兩船緊貼,浪船的船頭撞陷進對方航船翹尾,一時擺脫不開,便破口大罵:“瞎了狗眼的,不看看這是誰的船,家父董玄宰——”

“砰”的一聲,董祖常正站在艙門罵人,這船又被撞了一下,船身欹側,董祖常一個踉蹌,先撞上一側的艙板,門牙撞得松動,雙手想扳船舷,下雨濕滑,沒有抓住,一頭栽下,身邊的仆人伸手急抓,抓了個空,董祖常摔到河裏去了,艙裏的董其昌剛站起來,又再次跌倒,船身往右欹側得厲害,董氏女眷一片尖叫聲——

卻原來後面那條船見遠遠的有大批民眾從左岸大步追來,就想把船駛快點,只要轉過這個河灣,河面開闊就不怕岸上的人了,不料前船相撞,橫在河中央,後面這條船跟得緊,又是順流而下,想要轉向已經來不及,船頭攔腰撞上前船,舷板破裂,這種內河航船都未采用密封艙技術,船板破裂就要進水。

那仆人大叫:“二公子落水了,趕快救人。”

董祖常是不辨菽麥的紈絝子弟,雖在華亭水鄉,也不識水性,一落水就慌了神,嗆了兩口水,四肢亂撲騰,連喊:“救我,救我——咕嘟——”

董其昌這條船本來與陸調陽的船撞陷在一起,一時分不開,被後船一撞,倒是分開了,陸調陽這條船船尾斷裂,董其昌座船舷板破裂,都已進水,必須靠岸,陸調陽方才看到董祖常一句“家父董玄宰”還沒說完就栽下水去,又驚又喜,沒想到撞上的是董氏的船,這時見董祖常腦袋伸在水面喊“救命”,大雨下得急,耳目迷蒙,不辨方向,兩手亂抓,抓到陸調陽這邊船頭來了——

陸調陽是金山衛軍戶子弟,補生員之前也習弓馬,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看董祖常一手攀上船舷,他就一腳踢過去,正跌中董祖常指骨,董祖常慘叫一聲,趕緊撤了手,陸調陽急尋棍棒,想趁這大雨混亂之時當頭給董祖常一棍打暈董祖常,在水裏昏迷那還不是一個死,剛尋到棍在手,卻見有兩個董氏奴仆已經跳下河中救董祖常,陸調陽暗叫一聲:“可惜,不然今天就可除掉這惡孽。”

那兩個董氏仆人拖死狗一般把董祖常拖上船,董祖常灌了半肚子河水,指骨被踢斷了幾根,委頓在地,呻吟叫痛。

這船上一片混亂,董祖源見救上了二弟,大聲叫船工趕緊將船駛離,怕被那些刁民追上,船工道:“大公子,舷板破裂了,要靠岸修補才行。”

董祖源不認為這麽撞一下有多嚴重,怒道:“這都什麽時候了,趕緊開船,駛到大河甩開那些刁民再靠岸修理不遲,這大船一下子沉不了的。”

那船工不敢怠慢,趕緊搖櫓劃槳,要繞過陸調陽的船,陸調陽這邊船工不依,叫道:“撞壞了我的船就想逃嗎!”兩個船工用長櫓使勁抵撐董氏浪船,不讓其順直船頭駛去。

陸調陽聽到董祖源著急的喊叫,心下大喜,傳言沒錯,果然有百姓圍攻董府,董氏父子這是被逼出逃啊,有民眾正追來嗎?雨大看不清,想必隔得還遠。

陸調陽當即讓船家攔住這兩條船,他賞五兩銀子,兩個健壯的金山衛軍戶船工更是拼命用長櫓頂住董其昌的座船,後面那條船也走不了,三條船橫在河面打漂,慢慢順流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