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五章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正午日光朗照,三穗堂前松檜森森,清澈的南湖水在烈日烤灸下蒸騰起氤氳水氣,那湖心亭仿佛在水中縹緲搖曳——

三穗堂上懸有一聯:

“鄰碧上層樓,疏簾卷雨,幽間臨風,樂與良朋數晨夕;

送青仰靈岫,曲澗聞鶯,閑亭放鶴,莫教佳日負春秋。”

張原與夏允彝就在大廳正中同席而坐,開始《春秋》經義的問答辯難,夏允彝年長,先開口道:“久聞山陰張三元有過耳成誦之智、口占八股之能,在下今日想請教一春秋題——”

張原微一躬身,說聲:“請。”

夏允彝道:“隱公元年,冬,十二月,祭伯來——請以‘祭伯來’三字為題,應該如何申明題旨?”

張原微微一笑,這是談八股作法了,略一凝思,答道:“此題當參照《公羊》、《榖梁》二傳,若全泥《左氏》語,以非王命立論,謬也。”

夏允彝眼睛一亮,拱手道:“請指教。”

張原道:“蓋人臣之義無以有己,才有私交,將權寵之念重,而公家之念輕矣,須知朝與聘不同,天子有命其臣出聘之理,而無命其臣來朝之理,故凡聘者,必不由天子使而後為私交,若朝則皆私耳,可以此句破題——《春秋》不與王臣私交,正本意也。”

夏允彝思索片刻,贊道:“果然辨析透徹,不落俗套,在下佩服,請介子兄發問。”

張原道:“請以《左傳》‘昭公五年篇’論作文之法?”

夏允彝皺眉道:“這太空泛了吧。”

張原含笑不語,張萼撇嘴道:“答不出來卻推說問得空泛,若是我,就直說答不上來。”

夏允彝臉一紅,說道:“在下才疏學淺,的確答不上來,請介子兄指教。”

張原道:“彝中兄不必太謙,在下這題的確是問得空泛,我若不是曾經思考過,一時也答不上來。”停頓了一下,續道:“楚子欲辱晉,大夫莫對,薳啟疆曰‘可,苟有其備,何故不可?’……未有其備,使群臣往遺之禽,以逞君心,何不可之有?——這是左傳昭公五年的文字,首言有備則可,中間以五百余字敷陳事理,末言無備則必不可,而反言曰何不可,陽若語紹,陰則意違,此節文法,起結呼應銜接,如圓之周而復始,昔桓溫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皆應’,此非特指兵法,亦文章法也。”

三穗堂上諸生靜聽默想,各有所悟,在座諸生大都看過楊石香刻印的《張介子選評松江時文百二十篇》,那篇時文選本裏頗多作八股之法,開卷有益,而現在親耳聽張原將作文法引經據典娓娓道來,自然更多領悟,因為點評畢竟只是三言兩語,只說其然未說其所以然,哪裏有當面說得清楚,都請張原開講八股文法,夏允彝起身長揖道:“介子兄,這翰社總社首非你莫屬,在下甘拜下風。”

夏允彝是個很磊落的人,張原對他也是惺惺相惜,刻意結納,所謂傾蓋如故,正可以說二人之友情。

張原便依“九字決”講文章法,旁征博引,其新奇思想,讓三穗堂上諸生見識大開,古人雲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非虛語也,張原以他兩世的見識和今生的苦讀求學,對為文之道的領悟極深,在座諸生聽得都忘了張原是十七歲少年,只把張原當作諄諄良師——

當日午後,諸生在各縣分社社首的簽名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翰社現在真正的社員只有張原兄弟三人和三縣的社首、社副一共十二個人,其余諸生需要審核,並不是一窩蜂誰都能參加的。

這天夜裏,張原與夏允彝、楊石香、潘若甫數人共議翰社規條,初創期的規條盡量簡單明了,一是年齡在三十五歲以下有生員功名的,童生中才情卓異者也可援招入社;二是貪婪無恥者、倚勢武斷鄉裏者、孝道有虧者的不得入社,即使一時不察混入社中,經人檢舉核實後也要予以革除;三是不得以翰社名義聚集社員要挾官府為己謀私利,符合這三條才能成為翰社的社員——

楊石香和潘若甫對這第三條規定頗有微詞,認為諸生參加翰社就是尋求庇護,若都依這第三條,以後受了冤屈豈不是得要忍氣吞聲?

張原道:“翰社發展壯大了,一般人誰敢欺負翰社的人,即有遭冤屈的,可先由分社社首出面向有司申訴,若還不成,就寫信告訴我,我們一起設法為社員伸冤。”

維護自己社員的利益,這是增強翰社凝聚力的表現,有限度的護短是很有必要的,不然的話誰願意參加翰社,一切黨社都是利益共同體,過於理想化、純潔化的黨社是空中樓閣,將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