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二章 驚才絕艷

天完全黑下來了,有細小的雪花在燈籠光中飄飛,氣溫已降至冰點以下,依庸堂上只有高攀龍、鄒元標座前有一個火盆,其他人個個冷得手僵腳痛——

張萼深悔自己來這裏,這時若在船上,擁被高臥,和侍婢綠梅調笑,或者讀幾頁新買的《株林野史》,興致上來了就大夢高唐,可有多爽利,豈不強似在這裏受冷聽說教,可笑介子還與高、鄒二人說得這麽起勁——

張萼也不管禮儀了,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聽得高攀龍聲音響亮得好象在吵架:“——天下之事有益於國而損於民者,權國為重,則宜從國;有益於民而損於國者,權民為重,則宜從民,至無損於國而有益於民,則智者不再計而決、仁者不宿諾而行矣。”

張原道:“先生把國與民對立起來似乎欠妥。”

敢當面說高攀龍的言論欠妥,在東林學院裏似是破天荒第一回,高攀龍倒沒有勃然大怒,只是冷笑:“君子為政,不過因民之好惡,朝政國本,須是天下人,不論賢、智、愚、不肖都通得方可行。”

張原道:“天下人皆通得那是不可能的,那只能是什麽事都陷於爭吵,什麽事都行不通。”

高攀龍厲聲道:“如此說皇帝乾綱獨斷才合汝意?”

張原毫不動氣,依舊溫言款款:“景逸先生,晚生曾聽啟東先生說過‘天下才任天下事’,深以為然——”

張原和高攀龍玩太極,他反對高攀龍的某些觀點,卻又不直接說出自己的觀點,大多數觀點他還是附和高攀龍的,高攀龍受他激發,口若懸河,議論宏深,這東林領袖絕非只會空談學問、只知限制君權的腐儒,高攀龍在宗教、經濟及各種社會問題認識深刻,嘉靖信道、萬歷佞佛,當時社會思潮三教合一的主張十分盛行,萬歷帝還把自己多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這種思潮顯然是不利於社會發展的,顧憲成、高攀龍竭力反對佛、道二教,但對天主教卻頗肯包容,張原從高攀龍和鄒元標的交談中得知東林黨人普遍對天主教觀感不錯,高攀龍曾與利瑪竇有過交往,利瑪竇是崇儒反佛的,提倡驅佛補儒,這當然是東林黨人所歡迎的——

顧憲成和高攀龍的父輩都是靠經營土地和貿易起家的,算是中、小地主階層,東林黨人有相當一部分人屬於這個階層,有的還是出身大商賈,清貧如劉宗周、魏大中的也頗不少,與顧憲成一樣,高攀龍提倡貨殖,經濟意識極強,高攀龍的確反對征收商稅,認為征收商稅就是奪民之財,但他也同樣反對加派田租賦稅,在他看來限制稅收就是限制皇權,他認為田賦加派之害在於田畝的核對,主張減少地少之民的負擔並鼓勵開墾荒地,在建立義倉救荒方面他與張原談得頗投機——

且不論其他東林黨人,但就這個高攀龍,張原通過這次長談,認為高攀龍的確是一位以天下自任的正直之士,志在世道,崇尚實學,對民眾疾苦抱有深切同情,五年前三吳水災嚴重,高攀龍給漕運總督李三才寫信可謂是聲淚俱下,並由此成立了同善會,日聚銀米拯饑民,全活無數,當然,高攀龍也很有些剛愎自用,不善容納他人意見,但誰又是聖人呢,高攀龍對時局又哪裏有張原這種過來人看得透徹,短見難免——

黃尊素閱歷深,時不時也插話發表意見,依庸堂這次談話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張原、黃尊素年輕,不覺得疲倦,六十多歲的鄒元標和五十多歲的高攀龍也是神采奕奕,高攀龍本是紅臉膛,被火盆烤得更是滿面通紅,聽到敲三更鼓,堂上暫時一靜,靜聽更鼓,這時卻聽到有人打鼾,循聲看時,見張萼歪靠在椅背上,袖著手,睡著了——

鄒元標哈哈一笑,起身道:“今日得見諸才俊,議論風生,真是快事,夜已深,五位就在書院歇息如何?”

張岱也是聽得想打瞌睡,哪肯在這裏睡,趕忙起身道:“晚生五人有船泊在運河埠口,離此不遠,就不麻煩書院執役鋪床疊被了。”

鄒元標、高攀龍便不再挽留,送張原五人出依庸堂,張萼被叫醒,迷迷登登跟著就走,張原這才發現鄒元標走路一瘸一拐,需扶杖而行——

高攀龍這一番長談猶覺意猶未盡,對張原、黃尊素道:“請兩位明日再來晤談。”倪元璐、張岱和張萼,他直接無視了。

黃尊素看了張原一眼,張原道:“甚好,晚生明日再來聆聽兩位先生的教誨。”

鄒元標撚須道:“豈敢說教誨,兩位後生可畏,今夜生老夫和景逸兄都是頗受啟迪。”

鄒元標與高攀龍立在東林精舍階墀上,看著兩盞昏黃的燈籠在雪地上移動,張原一行走過泮池小橋,往大門而去,雪夜風寒,神氣一清,高攀龍開口道:“南臯兄,你看這個張原是何等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