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〇章 幽蹤誰識女郎身

臘月二十四傍晚,張原帶著來福和武陵從王思任老師府中出來,往越王橋緩步而行,沿途見會稽民眾以膠牙餳、糯花米糖、豆粉團、小糖餅供奉灶君,又買灶馬在自家門前焚化,這是送灶君上天,還要換桃符、門神、春帖、鐘馗、福祿、虎頭、和合諸圖,貼於門壁,乞丐們不畏寒冷傾巢而出,塗抹裝扮成奇形怪狀的鬼判,叫跳驅儺,索乞錢物,自此日起,裏坊簫鼓不絕,爆竹聲喧鬧不已——

王思任是昨天回來的,在家過了年即要赴袁州推官之任,張原今日午前便來會稽拜見——

見到張原,王思任很高興,詢問了張原的學業,道:“我在京師也聽聞華亭民眾圍董宅之事,你的名聲傳至六部諸官,這恐怕不是好事。”

王老師是絕頂聰明人,張原也不含糊,說道:“學生還只是一介生員,那些官僚很快就會把學生忘掉的。”

王思任道:“你很快就會出人頭地,會被很多人記住。”

張原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碓出於岸流必湍之,然學生蹈之而不悔。”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王思任笑著補上這麽一句,通過這兩年的接觸,他清楚張原的匡世之志,也知張原行事自有分寸,不須他多操心,他該操心的是他的兩個女兒,長女靜淑寡居,沒有再嫁的意思,幼女嬰姿新年就是十八歲了,也不肯談婚論嫁,可以說是張原誤了她啊,不過王思任對張原沒有責怪之意,這事怪不了誰,只怪月老作弄人,王思任樂觀善謔,不至於憂心忡忡,覺得嬰姿的事情雖然麻煩,但未嘗沒有解決的辦法,可以徐徐圖之,他對嬰姿與張原書信往還沒有反對之意——

而在張原,與嬰姿師妹書信交流是很愉悅暢快的事,二人常就經義疑難、感悟反復探討,張原自覺這一年來學業大有長進,但通過與王嬰姿的交流,他發覺這個師妹似乎更有進步,這一年來讀的書比他還多,這應該是嬰姿師妹有的是讀書的時間,而張原,練箭、交友,畢竟還是分了心的——

無論是作為晚明人還是現代人的張原,都沒有拒絕與王嬰姿交往的決心,這有一種心靈的契合在裏面,與張愛玲的紅玫瑰白玫瑰有些不同,不能簡單的以虛偽來判定,好比李贄與麻城梅氏女的交往,雖是書信往來、雖屢遭人非議,依然不悔,“盈盈細抹隨風雪,點點紅妝帶雨梅。莫道門前馬車富,子規今已喚春回”;“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豈無一種別樣深情在其中?

——而張原若以會耽誤王嬰姿終身大事而斷絕與嬰姿往來,那才是虛偽,生在人間,行事本不能非黑即白,情感糾纏又何足奇,誰能生活得那麽純粹?很多事不是你能堅守,而是你未曾遇見——

……

“當——當——當——”

臥室漆桌上的自鳴鐘響了六聲,穆真真從外間小床麻利地起身穿衣,進裏間服侍張原穿衣洗漱,穆真真並未每日與少爺共宿,一直謹守一個婢女的本分——

洗漱畢,那自鳴鐘走過了一刻鐘,張原在自鳴鐘屁股後面摸索,將指針調回六點整,笑道:“每天從六點鐘開始。”

通過一段時間觀察,張原發現這自鳴鐘一天會快十五分鐘,所以每天聽到鐘響六下起床洗漱後,就將鐘往回調一刻時——

穆真真道:“少爺這些日子太忙碌了,簡直沒得停,太太叮囑少爺不要累著。”

張原道:“我曉得,累了我就會休息。”練拳健身完畢,走到隔壁書房,開始每日雷打不動的書法摹帖,卻見一封書帖放在書籍最上頭,是王炳麟的書帖,張原知道這其實是王嬰姿的,拆開看,卻是王嬰姿說要參加翰社社集,還引用魚玄機的詩“雲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表達對這些生員即將鄉試題名的羨慕,張原覽信微笑,心道:“嬰姿師妹對生非丈夫還是很惆悵啊。”因這首魚玄機詩,張原不禁想起金陵的王修微——

……

已經是萬歷四十三年的二月下旬,春暖花開,前幾天是商澹然的生日,商澹然十九歲了,張原十八,張原去商府給澹然送禮物,前年和去年商澹然生日這天,張原都與澹然同遊杏花寺,今年生日卻礙於俗禮不能相見,好在還有一個半月就是成婚之日,以後可以長相廝守了——

二月初二張岱與水澄劉氏完婚,二月十六張萼與祁彪佳的姐姐完婚,山陰張氏可謂喜事不斷,不過張岱對妻子劉氏沒什麽感覺,只是履行父母之命而已,按張萼的說法是張岱賭輸了,而他張萼卻是賭贏了,張萼對祁氏很中意,張萼的言談都透著一股快活勁,張萼原本是不服管教使酒任性的紈絝,婢仆若犯到他的什麽事,必定挨打,他發起脾氣來連他母親王氏都約束不了他,但自祁氏入門,張萼竟很少發脾氣,婢仆不慎犯了張萼的事,去求新娘子,張萼的怒氣往往得祁氏一言而解,張岱對張原笑言:“三弟是虎,三弟婦是武松,三弟算是找到克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