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七章 澹然的病

午後斜陽溫暖的光芒從西湖那邊的群山之巔鋪展過來,京杭大運河往來舟楫就掣出金色波瀾,層層激蕩,波光躍金——

寒秋蕭瑟,運河兩岸高樹零落的黃葉旋轉著漂落水中,逐水浮沉,又被波浪湧聚到岸邊,與廢棄雜物、臟汙泡沫形成兩條垃圾帶,而若從遠處看,這垃圾帶反倒成了運河水的兩道深黃色的鑲邊了——

錢謙益的座船已遠去,送行的新科舉人們相約京城再見便各自散去,他們要回到各自戶籍所在的州、縣,向衙門禮房呈報申請參加會試的咨文,然後由州、縣呈報府,府再呈報省,審核後發給“公據”和路費,舉人入京憑此“公據”就可享受驛站免費車船供應,這就叫供給腳力,又叫公車,和驛遞勘合牌一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今日是閏八月十五,張岱立在運河岸邊仰望高天,喟然道:“閏中秋二十年一遇,二十年後我輩不知散落在何方,良朋聚會難得,今夜且再一醉,過兩日我們也要回紹興了。”

周墨農第一個響應,說道:“好極,今夜必要喝花酒、伴花眠。”周墨農一向喜探訪青樓、眠花宿柳。

王炳麟微笑不語。

祁彪佳直言:“我不去。”

倪元璐有潔癖,上回在秦淮河舊院硬是讓人家一個美妓一夜洗七次澡,把那美妓折騰出病來,所以他再也不想招妓了——

黃尊素道:“如上月中秋那般遊湖便很好。”

張原道:“良朋佳會,樂事甚多,周兄的簫、大兄的笙、倪兄的清歌一曲,都妙不可言,如此良夜靜月,鶯鶯燕燕反而吵人。”

周墨農孤掌難鳴。

張岱道:“今夜慶中秋,不如我等各獻一藝,聊博一噱,如何?”

正說話間,一條四明瓦白篷船從錢塘江方向駛來泊在運河埠口,有個大嗓門陡地叫了起來:“少爺,少爺——”

張原身邊的武陵已經先答應起來:“哈,是來福哥,來福哥——”

來福大聲道:“少爺,少奶奶來了。”不待船泊穩,跳上河埠石階,興沖沖跑了過來,來福這個人就是這麽喜慶——

眾人都頗驚訝,周墨農竊笑道:“解元夫人這是怕風流倜儻張解元滿城紅袖招啊。”

張原又驚又喜,趕忙迎過去,還沒開口問來福,就見那白篷船艙室中走出兩個人,一個是商周德,另一個是宗翼善,都是一臉的笑意——

“二兄、翼善兄,你二位也來了。”張原甚喜,遙遙一揖。

商周德笑吟吟拱手道:“介子,恭喜恭喜。”張原鄉試搶魁,商周德的喜悅不下於張家人,妹婿啊。

宗翼善正向張原道喜,艙室中又走出小婢雲錦,笑容可掬,萬福道:“姑爺大喜。”

看到雲錦,武陵頓時眉開眼笑,喜道:“少奶奶還真的來了。”不自覺地挑挺胸拔背,好顯得自己高大一些——

張原從踏板上船,商周德和宗翼善含笑往兩邊一讓,張原進到船艙,叫聲:“澹然——”卻見少婦妝扮的伊亭笑吟吟站在左邊艙室前,福一福道:“少爺大喜。”

伊亭一向稱呼張原少爺慣了,自張瑞陽夫婦認伊亭做養女後,張原幾次要她改口,她都沒改過來,也許是故意的,伊亭早已改口叫張瑞陽和呂氏為爹娘,但對張若曦和張原,還是如以前那樣稱呼——

“啊,伊亭姐姐也來了,好極,澹然呢?”張原忙問。

“張郎——”

商澹然從左艙室走出,纻絲淺色團衫和羅裙,淡雅得體,斜陽淡金色的光芒穿過舷窗照在她發髻上的翡翠金釵上,那金珠翡翠閃耀著迷人光澤,更襯得她氣質優雅高貴——

張原上前握著妻子的手,看著她晶亮雙眸,歡喜道:“你怎麽來了,真讓我喜出望外。”

商澹然含著笑,說道:“很意外嗎?”

一邊的伊亭道:“澹然是特意趕來和你共度中秋的,上月中秋你還在考場裏,偏今年就有兩個中秋,真是天遂人願。”

商澹然道:“我未遊過西湖,想讓張郎陪我一遊呢。”

張原喜道:“好極,我本來是打算十月間你與我進京時,在杭州多逗留兩天遊玩一下的,你現在來也好,天不冷,遊玩正合適。”此前商澹然已經和張原說定,若張原中舉要進京參加會試,那她也一起去,京中有她長兄商周祚一家,她很想念景蘭、景徽這兩個小侄女——

聽得張岱幾人在船頭與商周德、宗翼善寒暄,張原握了握商澹然的手,說道:“稍等,我去和朋友們說一聲。”

張原出艙,伊亭從後碎步追上,低聲問:“那個王微還在杭州嗎?”見張原一點頭,又道:“澹然知道這事了呢,你要心裏有數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