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三章 追語

阮大鋮帶轉馬小跑著回來了,笑呵呵對張原道:“介子賢弟,金處士及其女徒來為你送行了,情深意重啊。”知道金處士的那個男裝女弟子就是朝鮮公主的人極少,阮大鋮就是極少數知情者之一,這桐城才子還曼聲吟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裏。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踅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淒惻……”

張原微微而笑,心道:“阮大鋮就看清那是貞明公主了嗎?”一振韁繩,催動胯下栗色大馬向涼亭那邊奔去,馬闊齊和舍巴二人甩開大腳板緊緊跟著。

離涼亭數丈,張原下馬,把韁繩交給馬闊齊,向涼亭走去,涼亭外立在金處士右首的正是楚楚動人的貞明公主。

那金處士側耳聽動靜,這時迎上來,拱手道:“草民特來為張大人送行,唉,今日一別,相見再無期了,煮酒烹雞論陶詩,以後只能追憶。”

張原上前挽著金處士的手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金先生奇人義士也,能與金先生結識,不虛此行。”說罷,向寬笠白袍的貞明公主點頭致意,輕聲道:“殿下安好?”

貞明公主慌慌張張摘下寬沿竹笠,向張原深深鞠躬,擡起頭時,也許是日頭太曬的緣故,貞明公主雙頰通紅,目光閃爍,盈盈欲語。

張原心裏微微一嘆:這少女還是不能說話啊!

金處士道:“綾陽君殿下和諸位官員已為張大人餞行,張大人想必也喝了不少酒了,草民備了清茶一盞,專為張大人送別。”

涼亭裏設了一條小案,鋪著筦席,亭外烈日炎炎,亭內卻頗陰涼,松林風來,很是舒爽,張原和金處士在小案兩邊跪坐著,貞明公主為他二人斟酒,張原忙道:“豈敢勞煩公主殿下。”

金處士擺手道:“張大人盡管安坐,今日還只當她是我的女徒。”

張原“嗯”了一聲,端起茶盞品了兩口,便向金處士詢問貞明公主啞疾治療情況,金處士撚動手裏的竹杖,說道:“前日曾把鄭仁弘當面押到公主殿下面前鞭笞受刑,殿下卻是極厭惡,示意趕緊把那老賊押下去,殿下她不想再看到那老賊。”說著,喟然長嘆,為無法醫治好貞明公主的啞疾而嘆息。

貞明公主跪坐在金處士左側稍後之處,低著頭,十指緊扣按在膝蓋上,上身微躬,一動不動,好似一尊雕塑,只是鼻翼兩側慢慢出了晶瑩的汗珠。

張原愛莫能助,語言安慰只顯無力蒼白,便不再多說,慢慢將一盞茶喝盡,與金處士道別:“使團諸人都還在等候,在下不能多耽擱,這就告辭,金先生,他日有緣還會相見。”起身向金處士長揖,又對貞明公主道:“拜別公主殿下,殿下珍重。”也是深深一揖。

貞明公主跪拜還禮,站起身,嘴唇顫動好象要說話,張原滿懷期待地凝視著她,等這少女開口說話——

貞明公主滿面通紅,額角汗水都淌了下來,卻終於還是沒能出聲,眼淚也淌了下來。

張原安慰道:“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失語未必就是壞事,心裏明白就好,殿下多多保重。”拱拱手,轉身邁步出亭。

金處士竹杖探路跟了出來,貞明公主手裏拎著寬沿笠碎步相送,這少女心口發堵,從沒有象現在這樣想大聲說出話來!

亭外陽光眩目,貞明公主眯起眼睛,看著張原走到那匹栗色大馬前踏鐙上馬,在馬背上轉頭向這邊含笑道:“金先生、殿下,張原這就去了。”

金處士仰臉對著張原方向道:“張大人,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貞明公主緊走幾步,張原已經掉頭向西,胯下大馬四蹄輕快,栗色的皮毛在盛夏陽光下閃閃發光,一人一馬很快就離涼亭遠了,貞明公主淚眼模糊,張原的背影在她晶瑩淚光中浮動,這少女心潮起伏,胸口也急劇起伏,強烈的情緒似要繃裂心房,突然奔跑起來,一句話沖口而出:

“張大人,一路平安——”

話說出口,這少女才醒悟止步,心想:“啊,我會說話了,我能說話了。”卻並不感到有多高興。

已離涼亭十余丈的張原聽到這一聲清脆的叫聲,驚喜回頭,涼亭外只有金處士和貞明公主二人,這自然是貞明公主的聲音,那邊金處士已經大叫起來:“貞明,你能說話了,好極,好極!”放聲大笑。

貞明公主本沒有語言功能障礙,失語是心理疾病,現在沖破了那重桎梏說出了話,那失語之疾就已痊愈——

張原沒有再催馬往涼亭,只是遙遙道:“殿下洪福,痼疾得愈,可喜可賀,保重保重。”舉一舉手,策馬匯入使團,往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