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〇二章 謀事在人

廳內火盆嗶啵輕響,戶外大雪無聲飄落。

張原與楊鎬促膝長談,他要努力向楊鎬表達他對遼東局勢的憂慮,躁進易敗,穩守反擊方是上策——

“不論老奴肯不肯交換李永芳,只要消息傳出,李永芳必惶惶不可終日,可增強大明將士的鬥志;撫順城破後,清河獨當一面,已成撫順周遭數百裏的孤城,守城參將鄒儲賢忠義果敢,守城有功必須嘉獎,更要借冬季建奴退兵之隙增強清河城的守衛,清河原有戌卒五千二百五十人,應急調八千慣能守城的步卒增援,配備火炮、火槍,嚴令堅守,不許出戰,只要能守住清河,奴酋就不敢深入遼東,然後我軍徐圖重建撫順城——”

楊鎬眉頭微皺,說道:“若以堅守為拒敵之策,皇帝也不會把我從商丘召到京城了,時論皆言要戰、要速戰、要大勝,我若主張據城堅守,必被指責為畏敵怯弱,不待出山海關就會被罷官。”

張原默默點頭,楊鎬所言極是,現在京城朝野是眾口一詞要開戰,對建州老奴敢冒犯天朝龍威侵略都是義憤填膺,一個個顯得忠肝義膽,恨不得自己沖上去殺敵一般,這些人既不知彼也不知己,盲目自大,這時若有人主張堅守,被罵作懦夫是肯定的——

張原道:“守只是守清河,守清河正是配合我大軍出擊,開戰是肯定的,但萬萬不能倉促動兵,從張總兵敗亡可知,我軍的火槍火炮幾乎沒有殺傷力,所以整頓軍備不能忽略,對八旗軍的長甲兵的防禦力要加以研究,如何能給敵人以最大殺傷,還有,各路軍馬如何統一指揮也是一個難題,在下以為,明年秋冬之際用兵乃是好時機,在此之前要據險堅守。”

楊鎬點頭道:“張贊善計慮穩健,我會參考張贊善的建議,此戰許勝不許敗啊,若敗,全遼就非我大明所有,北關葉赫也不能保。”

張原心道:“只要不是大敗就不至傷我大明筋骨,想要憑此一戰徹底消除建奴的威脅,這就是輕敵自大了。”但言盡於此,再多說也沒什麽用了,很多事不是他張原能左右的,就是奉旨經略遼東的楊鎬也不能事事作主,朝野輿論逼人啊。

……

從張原寓所出來,楊鎬坐上馬車向李閣老胡同外行去,這時已是正亥時,雪落得疏了,但氣溫愈發寒冷,馬車緩緩駛過積雪皚皚的西長安街,楊鎬忽道:“再去方閣老府。”

夜深寒重,年過六旬的方從哲此時已經上床,侍寢的老妾正給他捏腳,聽到家人叩門來報說楊侍郎又來求見,方從哲立即就起床了,遼事危急,楊鎬去而復來必有要事,他不敢怠慢。

見到方從哲,楊鎬告了叨擾之罪後就把他方才與張原的長談直言相告,楊鎬知道自己處境的微妙,他離開朝廷中樞已經二十載,人脈已稀,方從哲與他是同門,更是內閣首輔,在外領兵若朝中無大僚支持,那有功也是白搭,稍有過錯就會被論罪,所以楊鎬固然對張原的神算和洞察很驚訝並且佩服,但張原說的禦敵之策與京中輿論相悖,頗難實施,而且張原與方從哲的怨隙也是他要考慮的,他更注重方從哲的感受,他不能失了方從哲的信任,否則什麽事都做不了——

方從哲用指尖梳理著他的長眉,聽楊鎬說完,半晌道:“張原此人心機如此之深,實在出乎我之意料——京甫賢弟可知張原的用心?”

楊鎬沒敢輕易答腔,怕領會錯了方從哲的意思,說道:“張原的策略可謂獨樹一幟,弟還在思忖中。”

方從哲冷笑一聲:“他這是想借機扳倒老夫。”

楊鎬倒吸一口冷氣,不明白方從哲怎麽會得出這麽個結論!

方從哲放緩語氣道:“京甫啊,你以為張原見識不凡,被他巧舌迷惑也不稀奇,此子為人也小有才,但不行正道,專施暗計,仿佛當年嚴分宜之子嚴世蕃再生,可惜他沒有一個嚴分宜的爹,想行奸計也不是易事——”

楊鎬噤若寒蟬,靜聽方從哲猛烈抨擊張原,只聽方從哲道:“張原野心不小,中進士才一年余就想攬權,翰林院本是讀書養望之地,他卻是不肯安分,活躍異常,屢屢想插手朝政,出使朝鮮就把朝鮮攪個天翻地覆,也不知他如何會料知你會起復,預先作長信與你讓你驚嘆他有先見之明,但他的用心是想讓你和老夫陷入困境,奴酋興兵,皇帝震怒,屢下旨意要求發兵討伐,京中民眾也亟欲復仇,而張原卻獻妙計要固守,到時這畏敵如虎和畏縮不前的罪名卻是要你這個主將來承擔的,你又是老夫舉薦的,你若獲罪,老夫還有何顏面在內閣行走,張原的座師吳道南就可名正言順為首輔了——賢弟可明白這其中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