襤褸的記憶/陳丹青(第2/2頁)

老百姓愛看什麽照片?在鄉下,家家戶戶至少有一枚鏡框擠滿數十張照片,上及祖宗,下有兒孫;城鎮的市民,則哪家沒有幾本塞滿親友照片的影集?——如今,單是女孩一次性的裝扮照,“影樓”就給做成花枝招展的集冊——除了自己、自家和親友的照片,“老百姓”未必愛看他人的照片,更別說歷史影像:其實,在我們叫做嚴肅攝影的那類照片裏,都是你不認識的人。

攝影家、當代藝術家及評家——或許包括部分高級白領——另當別論。而院墻內的知識分子,以我的印象,保守地說,十之六七並不敏感於攝影。要之,在中國,影像文化尚未養成普遍的知識立場,穩定的政治態度,並借以維系一種不假借文字的歷史眼光、歷史感——雖然今日中國到處充斥影像與照片。

事情是這樣嗎?但願我是錯的。通常,我也不愛看別人的照片——照片,攝影,是兩件事——可是,奇異地,《老照片》一舉勾銷了攝影與照片的異同,同時,公眾與私人、歷史與家庭、閱讀與觀看的關系,均告合一。《老照片》的來源,大部分就是家家戶戶私人照相簿,是數以萬計沒有理由進入“攝影”集冊的尋常“照片”。雖然,後現代若幹攝影風格仿效“家庭影集”的私人感,但《老照片》的緣起和意圖,再樸素不過,即如中央台90年代一档專題節目:“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它從一開始就變成百姓私人照片的集散地,街坊鄰居、不同代際,得以彼此傳看。每次翻開《老照片》,那陌生的,同時,又熟悉又親切的感覺,像是撿來一冊無主的照相簿,倘若願意閱讀文字,我們便走進一戶戶家庭,在至少三代成員中,認出我們自己及父祖的生涯——上百年來,中國的哪個家族和家庭能逃過革命與巨變麽?在《老照片》的黑白譜系中,多是已逝的人,還有,一去不返的景觀。

總之,《老照片》從不標榜攝影刊物,它與我們稱為“攝影”的那麽一種文化,毫無關涉,它甚至未曾意識到它做了精英攝影無法做到的事,因為它來自、並回到尋常的家庭,尋常的人。

現在我願收回對馮先生說過的話,很簡單:請《老照片》一如其舊。二十年來,它已成為全體國民的私人照相簿,人人會在其中找到既屬於親屬、又屬於國家的記憶。這是一份持續遺失而遭貶值的記憶,《老照片》使之不斷擴展、傳遞,默默增值,有如人找回了家族的遺物。它因此超越了攝影,如它征集的文字,超越文章,是人在目睹照片之際的喃喃自語,是當一切皆盡銷隕,瀕於失憶,於是有遲到的告白。但《老照片》的基調很少流於傷感,甚而是溫馨的,沒有一位敘述者自覺是在談論攝影,而是與讀者相對,說起往事和故人。有誰在講述家人家事時,還須刻意偽飾麽?此所以《老照片》罕見偽飾的文字,在我看來,它可能是眼下無數文字讀物中,格外誠實而可讀的一份,雖然它題名為《老照片》。

我也愈發肯定《老照片》的廉價感——當我說“廉價”,絕不意指《老照片》粗陋,它如貧家的擺設,顯得潔凈而有自尊——因這廉價感與中國近代史,何其對應:記憶的貶值,一定對應被貶值的歷史,爭戰、革命、轉型、喧囂,去舊而新的新中國歷程,其實不過草草,忽而舊了,以其斑駁的影像,匯入這本薄薄的冊子,影影綽綽,算是歷史的草草交代。說是交代,也勉強,若非僅存的照片,近代史的多少人與事,等於沒有存在,沒有發生:枉死的人物,鏟除的景觀,各省各地,千家萬戶……瞧著一輯輯《老照片》,我不起幸存之感,它提醒我,尚有更多更多的照片,湮滅了。如從歷史灰燼中撿剩的殘余,追念洗劫,《老照片》不可能像歐美的影集那樣,堂皇齊整:它應該是這樣的。

我無能,也不必評說《老照片》裏的影像。影像就是敘述,何況伴有家屬的旁白。眼下,馮克力先生出面敘述《老照片》自己的故事,我讀了,篇篇都好——原來,為獲得並獲準刊印這些照片,照片中的故事背後,還有故事——據說,持續多年,《老照片》的銷售排名領先各種書刊,是名副其實的長銷書。是的,我們襤褸的記憶,延綿牽連,不肯中輟:它就是這樣的。

謝謝老照片的無數提供者。謝謝馮克力先生!

2013年2月27日寫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