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遭遇”之種種(第2/3頁)

數十年極人事之變遷,存余行篋囊也,蜀也蕪也寧也蘇也滬也,轉徙奔走萬余裏,骨肉分滯於異鄉,此身而外此圖獨存。時一展觀,悲歡橫積。蓋是圖也,非金珠玉帛也,藏之笥胠篋者不取也,遺諸途好貨者不顧也,或有目而注之者曰:此鬼魄也,避而走。嗟夫!天下惟與人無爭之物,為可長保,為可長私也……

孰料,這則慶幸“此圖獨存”、“為可長私”的題識寫下才兩年,“文革”就爆發了。在“破四舊”風暴中,為保存、藏匿這張照片,潘先生的父親費盡了心思。最後,將照片固定在了所居日式房子的一扇紙質拉門內,又將外側貼上同樣的紙張,從外觀上看不出一點破綻。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真是驚心動魄:“1966年9月16日晚,五名南下北京紅衛兵闖入我家,據他們說,他們在北京某‘黑幫’家中看到了我父親送給那位‘黑幫’的作品,於是便循著這條線索來上海查抄。查抄共進行了五個小時,他們將我家幾代人辛苦收藏的古董珍玩、古籍字畫等一掃而光,裝滿一部三輪卡車後拉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張《合家歡喜圖》,得以存留下來了!”

像潘津生先生家人那樣敢於精心藏匿“問題”老照片的,並不多見。許多人往往不等來抄家,便將感到會惹麻煩的照片自己動手銷毀了。將家藏的老照片付之一炬,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實在是匪夷所思,但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對此卻很容易理解。實際上,自動銷毀家藏照片之舉,早在1949年時代轉換不久便發生了。隨著“鎮反”運動的開展,家中所藏凡與舊政權有些瓜葛的照片,像穿國民黨軍隊制服的,或與國民黨高官合影的,總之,足以佐證當事人在舊政權中地位與身份的那些照片,即被大規模地“銷毀”過一次。及至“文革”,階級鬥爭愈演愈烈,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頭戴一頂瓜皮小帽即被疑為地主富農,身著西裝革履則非工商買辦莫屬。即便沒戴瓜皮小帽,也沒革履西裝,哪怕只是穿戴得稍微齊整了一點也不行:廣大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怎麽就你們家過得人模人樣?於是將照片付之丙丁,就成了一種最安全的選擇。

八十一輯《老照片》裏刊載過已故著名學者周一良生前所寫的一篇懷念夫人鄧懿的文章,其中也憶及自己“文革”中主動銷毀家藏影集的經過。周先生說,這些保存了幾十年的十幾本相冊“並非掃四舊之初所毀,是紅衛兵抄走又還回來之後,被我自己親手毀掉的”。這件事讓他的夫人很傷心,周先生後來回想起來也很愧疚。分析到自己何以這樣做的原因時,周先生說道:“我對於她穿著華麗的衣服,在照相館擺出姿勢所照的相,向來認為俗氣,很不喜歡。但當時究竟是受到什麽思想支配,現在也說不清楚。總之是一種賭氣的行為吧,就幹脆付之一炬。”

在空前的社會壓力下,面對家藏老照片,連學富五車的周先生尚且惶恐莫名、不知所措,遑論那些一般的民眾了。周先生文章中隨附的老照片,還是後來從國外的親戚處,一張張又陸續找尋回來的。(圖二)

對那些自覺有“問題”的照片,在藏匿與銷毀之間,還有一種折中的處置,那就是塗抹與剪裁。具體說來,便是將照片裏的“問題”人物裁剪掉,或者對其面部做羞辱性塗抹,最常見的做法,是往臉上打“×”,以表示自己已經與照片上的人劃清了界線。在1949年時代轉換之際,“問題”人物主要是前朝的高官顯宦、文化名流,像蔣介石、汪精衛、戴季陶(圖三)、閻錫山以及胡適、周作人,等等。另外,被指為“叛徒”或犯了路線錯誤的中共領袖,像陳獨秀、張國燾、瞿秋白等人的照片也在塗抹或剪裁之列。隨著一波又一波的黨內整肅,“問題”人物也隨之增加,從高崗、饒漱石到彭德懷、黃克誠,再到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劉(少奇)鄧(小平)陶(鑄),都沒能逃脫照片被羞辱的命運。

有位周穎女士,在第五輯《老照片》裏講述了他們家所存一張照片的遭遇。照片是“文革”前中央首長接見其父參加的某次會議人員的合影,一直鑲在鏡框裏,掛在他們家書房的墻上。隨著“文革”的深入,照片裏的中央領導相繼被揪出、被打倒。其父先是將照片從墻上摘下,收了起來,又擔心造反派來抄家見到,說他沒與黨內那些大走資派們劃清界限,整天為此提心吊膽。“忽然有一天,父親又拿出了那張長長的照片,鋪在桌上,看了很久,想了許久,然後拿起鋼筆,把上面已被打倒的領導人挨個塗抹了。此後,只要廣播裏點一個人的名,父親就用小刀刮掉一個(大概是覺得鋼筆的顏色蓋不住)。再後來,父親反而不去刮了,因為打倒得太多了……”可能因為照片被“處理”得實在慘不忍睹吧,周女士才沒將其拿來《老照片》發表。不過,假如哪裏要建“文革”博物館,這張遍體鱗傷的照片,是不可不想辦法征集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