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廟堂高不高(二)

長安城南,杜康肆。

“好地方。”

王莽在王睦小心翼翼的攙扶下,緩緩坐下,擡起頭打量了兩眼屋內的陳設,點了點頭。

這還只是上午時分,酒肆裏並沒有什麽客人。但為圖清靜,王睦自然是問店家安排了一個二樓的隔間。隔間裏只有他們二人,就連韓卓也沒有被王莽帶在身邊。

隔間裏的陳設很是素雅。除了入口處一扇屏風外,便是架子上的幾具陶器。坐席正安在窗口之旁,窗頁緊緊關著著,將鋪天蓋地的大雪與刺骨的寒風都擋在了外面。

“是,弟子有時,會獨自來這裏喝上兩杯。他們家的菜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酒好。”

“好或壞,都已經不重要了。只是圖個心境罷了……”王莽擺擺手,臉上掛上了一絲淡淡的笑。

“是。弟子明白。”王睦點了點頭,在王莽的對面坐下。他已吩咐過店家,在兩人面前的桌下,藏了兩個暖爐。縱使窗戶大開著,但至少雙腿不至於受了風。

而王莽的上身,則披了一件純白的狐裘大氅,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而在窗縫中偶爾鉆入的寒風中,卻似乎仍有些不足的模樣。

“老師,再加兩個火盆吧。”王睦輕聲問道。

王莽卻只搖了搖頭,反而更伸出手,輕輕推開了窗戶。一股寒風夾著雪花,自窗口猛地撲入,打在王莽的臉上。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但臉上卻沒有一絲畏寒之色,反倒是無限的惆悵。

“老師,關窗吧……”王睦不忍地皺了皺眉,輕聲向王莽問道。雖然那狐裘足夠暖和,但以王莽的年紀,若是再略微受點風寒,那便頭疼得很了。

“不,不必。”王莽伸出手,豎在了身前,眼神卻依舊一瞬不瞬地望著窗外落雪的街道。

“……是。”王睦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俯下身去,將桌底的兩個暖爐內的炭火又撥動得旺了些。

“都二十年了啊……區區二十年,簡直是轉瞬即逝。”王莽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出神地望著窗外的大雪,像是在對王睦說,又像是僅僅自言自語。

王睦只是怔怔地望著自己面前的老師。那臉上的皺紋、稀疏灰白的胡須、以及帶著混濁的雙眸,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老師已經老了。

甚至,就連曾經眼中那無時無刻不在的自信與豪情,都已經隨著歲月,漸漸地流逝。

王睦清楚,他在天子這位子上,竟是沒有一天開心。

“二十年前的冬天,在新都,也有過這麽一場大雪。”王莽一邊喃喃道,一邊對著王睦伸出手:“酒來。”

王睦連忙自桌上的酒樽中,舀起一勺被炭火暖得溫熱的酒,添進酒樽之中,雙手遞到王莽的手中。

“確實是好酒。”王莽親親啜飲了一口,點了點頭:“好雪,就應該配好酒。只不過二十年前的時候,我還不太懂得品酒。那時的酒於我而言,只不過是在漫長的等待中打發時間的工具而已。而現在……我卻能品得出酒的好壞了。這二十年來,我也真的變了許多。”

說完,他自嘲地輕輕拍了拍身上裹著的白狐裘:“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地腐化,此言誠不我欺。即便是我,也漸漸地開始墮落了啊……”

“一件衣服而已,算得了什麽。老師您的身體,難道不比這一條狐裘……不,是整個天下重要多了?”王睦不忿地搖了搖頭道。

王莽笑了笑,不置可否,重新伸出手,指著窗外漫天的雪花:“子和,你可知二十年前,在新都的那個雪夜,我心中想著的是什麽?”

王睦搖了搖頭:“弟子不知。”

王莽輕輕嘆了口氣:“二十年前,我仍在新都自己的封地中,等待著讓我重歸朝堂的機會。而在那一天,我終於等到了。韓卓從長安,為我帶回了復歸的消息。盡管數日之後,正式的詔書才下到了我的手中,但在那一夜,我便已經成功地走出了牢籠。”

“那時,我胸中的雄心壯志,簡直熾烈得足以將整個天地融化。我要改變這個世界,讓它成為我想要它成為的樣子,讓它成為它終究應該成為的樣子。那時的我,無止盡地渴求權力,因為我以為,只要有了權力,就能夠讓這個世界按照我希望的走向去發展。”

“但……”王莽的臉上,泛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意:“但我那時,畢竟還是太天真了。”

“老師……”王睦伸出手,握住了王莽的手。那雙幹枯的手,冰冷而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