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世人如何不丈夫(五)

門響了。

侍從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手中端著一個托盤,放到了房間裏的桌上。托盤上,只有一碗稀粥而已,還在冒著稀薄的熱氣。

王睦望著碗裏的稀粥。粥很清,清得能數清碗底的米粒。

他擡起頭,看見侍從的目光正投射向自己面前的粥碗,喉結不時上下移動,發出竭力壓抑著的口水吞咽聲。

“餓了吧?”王睦微微一笑,對著侍從道。

“屬下不……不餓,大人。”侍從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嗓音嘶啞虛弱。

“喝了吧,我現在沒胃口。”王睦說完,將粥碗推到了那侍從面前,輕嘆一聲走到了窗口。窗外的蟬叫個不停,讓他的心越發煩躁。

宛城,幾乎已經要斷糧了。

被圍城已經近三個月。在三個月之前,剛剛自昏迷中醒來時,他便預料到了今日,開始嚴格管制糧草的消耗。

但縱使如此,撐到了今日,還是終究撐不下去了。

軍中糧盡,但民間倒也不是無糧。可王睦自一個月前,便下達了嚴令,絕不允許自民間強行征糧,違令者斬。

在砍掉了四十多個腦袋之後,再也沒有人敢違抗。但到了目前這樣的局勢,只怕他也要漸漸壓服不住麾下饑餓的軍隊了。

城墻之上,每日都要竭盡全力地廝殺、防守。而肚子裏空空如也的士卒,又該如何打仗?

身後傳來了小口的啜吸聲,那侍從終於還是按捺不住腹中的饑餓,喝起了那碗粥。然而總共沒有幾粒米的稀粥,小小一碗又能起到多少的作用?

而下面的軍隊裏,怕是連這樣的稀粥也沒幾人能喝得上吧。

嘩變……恐怕也就是這幾天了。

“喝完了,就端出去吧。別對別人說。”王睦背對著身後那侍從,輕聲說道。

“是……謝大人……”侍從自小口變作了大口,用力吞咽著,語聲裏帶著哽咽的哭腔。

王睦靜靜站著,望著窗外風景,直到那侍從喝完了粥,對著他跪下重重磕了兩個頭,退出了房間,他才輕嘆一聲:“韓卓。”

“我在。”韓卓的聲音在房間的角落裏響起。

“陪我去城墻上看看吧。”

王睦說完,不等韓卓回應,便轉過頭,向著房門走去。那個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從哪個角落,已經出現在了房門一旁。

他的身軀依舊挺拔,沒有絲毫的傴僂。盡管臉上毫無表情,但卻看不出半點虛弱的神色來。

“說起來,我好像還沒見過你吃東西的樣子。”王睦推開門,向著房外走去,淡淡笑了笑:“真懷疑你是不是不用吃東西,也能活得下來的。”

“我有我的法子。”韓卓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但王睦卻只能聽得到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

穿過走廊,走到院子門口時,兩名衛兵連忙迎了上來。王睦沒有讓衛兵跟隨,也沒有要車馬,只帶著韓卓一人,步行著向城墻的方向走去。

城內的街道上空空蕩蕩,看不見什麽平民百姓。城內外兩軍交戰,誰都不想在這種時候碰上什麽無妄之災,只能家家大門緊閉,祈盼著自己家宅平安。

只有一小隊的士兵,在兵長的帶領下小跑著向城墻方向跑去,身上也幾乎個個帶傷,有氣無力。而那小跑的速度,甚至還比不上王睦韓卓兩人步行的速度。

那隊士兵的臉上,已經滿是饑乏疲勞之色,雙目中半點生氣也沒有,只能機械地跟著小隊長的口令,向前挪動著腳步。即便如此,他們也始終時不時發出劇烈的喘息。那些瘦骨嶙峋的臉與軀幹,讓王睦心頭一陣淒涼。

待到走到了城墻腳下,王睦更是在心中發出了一聲長嘆。沿著城墻之下,是一道深深的壕溝,壕溝之中,每隔幾丈便站了一名士兵,滿臉麻木地靠著溝沿。城墻上方,也有著一排排的士兵在巡邏不停,但那蹣跚的步伐如同灌了鉛般沉重,仿佛只要一旦倒下去之後,便再也無法站起。

城墻的階梯上,一個身影飛快地跑了下來,跌跌撞撞地沖到了王睦身前,正是城內此刻的守將岑彭。

“大人,您怎麽來了!城墻處戰火兇危,不可輕身犯險!”岑彭面帶憂慮之色,皺眉對著王睦道。他的精神氣色比那些普通的士卒自然好上了不少,但氣息依舊虛弱。看起來,他也許久沒有吃上什麽像樣的東西了。

“哪有什麽戰火?敵軍現下不是並沒有攻城麽?這壕溝是……”王睦自從被救回了宛城,自昏迷中醒來,將守城的一應指揮權下放給了岑彭之後,自己便沒有再過問城防事宜,這還是他數月以來,第一次來到城墻之下。

“回稟大人,敵軍曾試圖掘地道攻城,一度突入城內。屬下命士卒沿著城墻開挖壕溝,便是為了阻絕地道。此後敵軍又試過了兩三次,但都是剛一露頭,被壕溝中的士兵發現剿滅。至今為止,已有十日未曾再嘗試,想必已經是放棄了。”岑彭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