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撫陜西 第六節

“役法……”

“正是。”劉庠放下茶杯,侃侃言道:“本朝之最大症結,就在役法。”一面注目範純粹,道:“德孺可為子明略言唐以來役法之變。”

“是。”範純粹微微點頭,溫聲說道:“唐初行所謂租庸調之制。租為田稅;調為絹、綿、布、麻之稅;此外每丁每年服役二十日,不服役者,則納絹布替代,是為庸;若政府額外加役,加十五天,則免調;加三十天,則租調全免。每年額外加役,最多不得超過三十天。若有雜徭,亦不得超過三十九天,若超過,則要折免其他賦役。此唐之所以富強也。至武則天、唐玄宗,均田之法漸壞,租庸調亦漸漸名存實亡,又出現所謂地稅與戶稅,此兩稅法之先聲,戶稅實為人頭稅,按戶收稅;地稅則為田稅。到了唐德宗建中元年,楊炎終於制定兩稅法,兩稅法之要義,是‘量出以制入’,朝廷根據財政支出定出總稅額,分攤州縣;又按丁壯與財產訂戶等,依戶等納錢,依田畝納米粟。夏秋兩季征稅。租庸調、雜徭、各種雜稅一律取消。本朝之所以不抑兼並,實與兩稅法有關。因為國家稅收之主要來源,完全不需要抑制兼並。此亦本朝立國與唐初立國之異。然而若依兩稅法之精神,那麽百姓在交納兩稅之後,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

範純粹所說之事,石越自然清清楚楚,但是自範純粹口中說來,卻依然讓人聞之嘆息。便聽範純粹又說道:“本朝承五代之弊而不能改,兩稅之外,又有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要隨同兩稅輸納。且丁口之賦不論主戶、客戶,一體交納,更是於兩稅之外,再征了一次人頭稅。百姓之負擔,較之兩稅法,已經變重。特別無地之民,更深受其害。最為不堪者,卻是交了兩稅與丁口之賦、雜變之賦以外,還要服差役!”

“本朝差役,有主管運送官物或看管府庫糧倉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賦稅的裏正、戶長、鄉書手,有供州縣衙門隨時驅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有逐捕盜賊的耆長、弓手、壯丁等等。王介甫欲行免役法,其免役錢可比唐之庸,然而征庸之後,差役往往並不能免。是役法之禍更烈。本朝若真欲寬政為民,依區區之意,是應當盡廢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更應當讓百姓一體免役,使兩稅之外無役稅,此方是為百姓著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冗兵冗官,國庫空虛,想要輕徭薄賦,畢竟也只能是空想。”

聽到這裏,劉庠接過話來,道:“陜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剝,實為國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為與西夏歷年交兵,百姓被征發轉運糧草,組織鄉兵弓手,別外百姓還可輪息,陜西百姓卻幾乎無一日安息。興水利,淤河為田,皆是大工程,全靠財政雇人進行,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征發百姓,百姓已經疲於奔命,實不堪再被驅使。我輩一心為民謀利,又豈能不顧事實,反而害苦這一路百姓?故此陜西路所難者,實是無錢可用,無人可使!”

石越望著映在窗紙上的燭光,沉吟良久,忽然試探性的問道:“解散一部分鄉兵弓手如何?”

範純粹搖了搖頭,苦笑道:“那是朝廷的敕令。事關軍國邊防,我三人都承擔不起。”

“沿邊或者還需要弓手協助守衛,與西夏不接壤諸州縣,要弓手何為?”

“怕的是萬一。而且此事亦非陜西官員可以決定。”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當中。石越苦思良久,實無半點良策。須知正如劉庠所言,興水利、淤河為田,充足的財力之外,更需要組織大量的人力。但是陜西一路,早就變成了一個邊防組織,百姓們在承擔了沉重的賦稅之外,還要被征發來替軍隊轉運糧草軍需,修築城池要寨,還要組織民兵,來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樣的地區,要辦大工程,只有兩個辦法:一是不顧百姓死活,強行征發,以蠻橫家長式的作風,為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於水深火熱當中;另一個,則是從邊防機器中來抽調人手搞建設,但是這種可能危及到國家安全的行為,會不會被朝廷認可,會遇到多大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首先,石越就可以確信,政事堂呂仆射,就一定會用國家安全的大義,來竭力阻止。

“先用一年的時間去準備。”石越忽然開口說道:“希道兄、德孺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事不可不為,亦不可操之過急。在半年的時間內,希道兄要將陜西路需要興建、修復的水利設施與淤河計劃按輕重緩急列出清單來,包括估計要投入的人力與財力以及時間,屆時可能得到的收益,同時可以進行一些較小的計劃,了解實際的困難。而我用這一年的時間,來想辦法解決人與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