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出其不意

深夜子時,京師沉寂在一片黑暗和靜謐之中。

更夫懶洋洋的梆子敲得有氣無力,伴隨著百姓家宅裏遙遙傳來的一兩聲狗吠,梆子聲漸行漸遠。

這是一個平靜而平常的夜晚,和無數平常的夜晚一樣,無月無星,寒風呼嘯。

樹欲靜而風不止。

錦衣衛和東廠團團圍著馬府保護馬文升時,京師內城另一處豪奢的大宅前院內,宣府鎮守太監劉清雙膝著地,跪在院子裏,卵石鋪就的前院坪地膈得他的雙膝完全麻木了,可劉清卻一動不動地跪著,額頭已被磕出一片殷紅可怖的血漬,宛若無數條河流流淌過他的臉龐,深夜裏的這張臉狀若厲鬼,分外恐怖。

砰砰砰!

劉清神智已有些模糊了,身軀搖搖晃晃,可是求生的本能仍在命令身體做出乞求的動作。

休息了一會兒,劉清又開始面朝前堂磕起頭,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磕著,任由額頭幹涸的傷口又流出鮮血。

“老祖宗,賤婢知錯了,您饒了賤婢這一遭吧,事情並非不可挽救,只待那二十多個刺客伏誅,這件事可以壓下來的,求您饒了賤婢吧,我願為您生生世世做牛做馬……”

低沉似嗚咽般的乞求聲,在深夜的院落裏悠悠回蕩。

前堂內卻沒有任何動靜。

劉清心涼了,他由衷地感到了恐懼,這個院子的主人若沒有動靜,說明他注定要成為一顆棄子,棄子的命運只有死。

不知過了多久,前堂的回廊檐下緩緩走出一道身影,身影藏在檐影裏,看不清眉眼。

“老爺發話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宣府鎮守你就別指望了,明早上路,發配鳳陽守陵。平安過你下半輩子吧。”

劉清呆了片刻,既而大喜,痛哭流涕,磕頭如搗蒜……深夜的馬府人影幢幢,無聲無息裏透著一股壓抑人心直欲窒息的沉悶感。

前院內院,圍墻內外都布滿了人,二十多名刺客仍潛伏在京師某個地方虎視眈眈,廠衛不敢有絲毫懈怠。馬尚書若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陛下必不會輕饒他們。

這幾日馬文升表現得很配合,畢竟馬大人雖然年已七十六,但如果能多活一二十年他也不會反對的,表現氣節是一回事,珍惜生命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並不相沖突,古人擡棺出陣,擡棺上諫之類的事情不少。但這只是向世人表明自己的一種態度,擡棺並不代表他們就會進棺材,事實證明。擡棺上陣或上諫,活著回家的幾率非常大。

老實說,若不是出行不太方便,馬尚書也想弄副棺材滿城遊一圈,然後在京師人最多的地方發表一下演講,旗幟鮮明地表達自己誓死不向賊人妥協的決心,多好的邀名買直的機會啊,可惜外面太危險了,“誓死”兩個字吆喝一下可以。別玩真的。

內院的書房油燈如豆,老家仆又多點了兩根蠟燭,讓屋子更敞亮一些。

書房是男人的禁地,尋常人不得進出,馬尚書尤甚。就連結發老妻偶爾進來幫他收拾一下,馬文升都板著臉好幾天不高興。

然而此刻書房裏卻坐著秦堪和馬文升,就著有些昏暗的燭光,垂頭注視著中間的一塊棋盤,二人神情凝重。絞盡腦汁冥想對策。

家人都不準隨便進出的書房,馬文升卻讓一個外人進來了,委實有些奇怪,馬府的老管家遠遠站在書房門外,不停地踮足朝書房裏瞧,一臉的不解。

更不解的是二人下的棋,棋盤方正,棋子圓潤,正合天圓地方之正道,看似圍棋,可兩人的下法……

“連活三,五子已成,馬尚書,您又輸了。”秦堪淡笑著落下一子。

馬文升急忙揉了揉渾濁的老眼,發現這豎子果然贏了,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伸手恨恨地朝衣袖裏掏,一邊掏一邊發脾氣。

“哼!奇淫巧技而已,這五子棋究竟是哪位先賢所創?與我儒家之道絲毫不相合……”

秦堪笑吟吟地瞧著他,也不反駁。

馬文升掏衣袖,掏內襟,掏來掏去忽然動作一滯,帶著痛心的語氣嘮叨:“下棋便下吧,你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娃娃卻要添什麽彩頭,二兩銀子一盤,你當老夫的銀錢是大風吹來的?陛下早在弘治十二年便下過禁令,禁止民間關撲搏彩,老夫堂堂二品尚書,你竟壞我名節,而且壞了老夫十多次名節,簡直混帳之至……”

秦堪忍不住道:“老尚書先把銀子付了再嘮叨吧,這麽大把年紀若再賴帳,名節可就掉一地啦。”

“老夫輸光了,先欠著!年紀輕輕的老惦記這些阿堵物,難成大器。”

秦堪只好苦笑。

二品尚書要賴帳,天王老子也拿他沒辦法的,想咒他生兒子沒屁眼吧,明顯來不及了……

錢輸光了,老頭兒棋興卻絲毫不減,興致勃勃地拉著秦堪再來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