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不負知己

缺心眼兒是種病,得治。

路逢知己是件好事,屬於人生四大喜之一,以酒相賀倒在情理之中,然而像唐寅這般挖心掏肺相待的,卻真是少見。

古人有首小令雲:“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訴盡種種物是人非,唐大才子卻絲毫沒受影響,豪邁的時候不僅將買房子的銀錢傾囊相送,連褻褲都脫下來送人,如此瀟灑大方,哪有半分物是人非的味道?簡直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啊。

秦堪垂著頭,實在不知該說什麽了,二人呆坐在鬥室裏,等待丁順去請太醫給唐大才子瞧腦子。

對於歷史上唐寅自科考失敗後一直潦倒頹廢度過一生的原因,秦堪此刻大約有了幾分明悟。

唐伯虎,多半敗在了“酒”這一字裏。

以酒澆愁,以酒度日,酒裏乾坤大,不知外世年歲,就連他著名的桃花詩裏也有一句“又摘桃花換酒錢”,可知其人的酒癮大到何種地步了。

但願長醉不復醒,唐寅固然才華傾世,然而清醒時的唐寅,怕是連他自己也會活得很痛苦。

唐寅半垂著頭,頹然地嘆了口氣:“別叫太醫了,我沒病,就是喝酒喝得太過奔放了一點,其實酒醒之後我就後悔了……”

見唐大才子有了悔意,秦堪也不忍苛責,只好安慰道:“唐兄寬懷,凡事往好的地方去想,很多人酒醒之後隨手一摸,錢袋和貞操都沒了,你好歹只丟了錢袋,實在是件可喜可賀之事……”

這句安慰顯然效果不大,唐寅的神情依舊十分低落。秦堪太落伍了,這個年代分桃斷袖其實是一樁雅事,文人士大夫往往以狎戲孌童和俊秀男子為樂,並常常將這種不要臉的事詩文賦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對唐寅來說,他倒情願丟了貞操保住錢袋。

秦堪嘆了口氣:“錢財身外之物,送便送了吧,愚弟如今身家頗豐。回頭再送你二千兩銀子,唐兄後來怎會想到來京師?”

唐寅嘆道:“當時我已付出得精光,只好向路邊字攤的書生借了紙筆,靠著賣畫才勉強成行,一路走一路賣。一直到了京師,誰知連京師城門都沒進,我便被西廠一巴掌拍翻在地,關進了詔獄,而且一天揍我三頓,這世道到底怎麽了?難道讀書人已不再受尊敬了?”

這個話題有點沉重,讀書人自然受尊敬的。不過司禮監劉公公口味比較獨特,他對投靠他的讀書人奉若神明,對不投靠他的讀書人則動輒打殺,唐寅能撿回一條命實在很幸運了。

“唐兄為何來京師?”

唐寅表情有了幾分忸怩。擡頭看了秦堪一眼,猶豫許久,才道:“我很早便聽說賢弟已在京師當了大官,當今天下。能與司禮監劉瑾分庭抗禮者,唯賢弟一人矣。所以我想……”

秦堪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唐寅這是想求官了。

然而,唐寅這種人生性浪蕩不羈,頗具魏晉狂士之風,這樣的人如果做學問甚至舞弄風花雪月,都是翹楚人物,但是且不說官場人心陰險黑暗,單單讓他做一地父母造福百姓,他就不是這塊料子,從理智的角度來說,秦堪實在很不想幫唐寅這個忙。

想來想去,秦堪緩緩道:“唐兄若有意為官,我倒可以向陛下薦舉一下,封你做個宮裏的書畫待詔之類的散官亦非難事……”

唐寅急忙搖頭,神情卻難得地嚴肅起來:“賢弟,我此番來京並非攀附高枝求官,而是為了鳴冤。”

秦堪愣了:“鳴冤?”

唐寅咬著牙忽然朝秦堪撲通一聲跪下,沉聲道:“山陰侯錦衣衛指揮使大人明鑒,蘇州府吳縣舉子唐寅,於弘治十三年陷科考舞弊案,涉案者有當時的主考大人程敏政,主考大人李東陽,江陰舉子徐經,時戶部給事中華眿,其時京師謠言四起,盛傳唐某與徐經買通主考,鬻題舞弊,子虛烏有之事,卻誤了程大人,徐經和我一生前程,此案喧囂多年不絕,直到先帝駕崩,新皇登基,卻也未見赦令,唐寅此番進京不求高官,不求利祿,只求在這大明煌煌國都裏喊一聲冤,為自己求一個身後清名。”

秦堪有些震驚地看著唐寅。

這位終日以酒度日的大才子,此刻分外清醒,一雙深陷的眼睛裏充滿了訴不盡的悲苦,這種悲苦仿佛壓抑了許多年,直到今日才徹底宣泄出來。

不能小看這個時代的文人對“名聲”二字的重視程度,為了清名,文人們甚至願意付出生命,朝堂上每天打著嘴仗,皇帝一張嘴說什麽都是錯的,清流文官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後跑出來指責甚至大罵,挨個廷杖歡天喜地如同過節吃餃子,被人擡走也不直接回家,遊街似的滿京師轉一圈,讓街坊鄰居齊來欣賞血肉模糊的光屁股。

這種荒誕的事情或許幾百年後人們會覺得變態,然而在如今的大明朝,它卻是文官們賴以揚名立萬且必須要做的手段之一,它是衡量一個人會不會做官的標準,一個連廷杖都沒挨過的官兒絕對不是好官,因為你畏懼權貴,你在權勢面前褻瀆了真理,你不敢為民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