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殺留難取

劉瑾為何變了?

這個問題估計連劉瑾自己也答不出來,從一個年已五十許仍無權無勢的東宮內侍,兩年時間漸漸攀上主宰整個大明帝國的司禮監掌印,最低層一蹴登上世間的巔峰,權力有了,銀子有了,曾經看不起他的,隨時可以把他踩在腳下的人該死的都死了,該臣服的都臣服了,徜徉在權力的海洋裏,誰能不變樣?

如今的劉瑾,還是當年東宮那個處處陪著小心,處處低眉順目,寧王送他幾百兩銀子都能樂上小半個月的劉瑾嗎?

朱厚照不懂世故,他以為不會變的東西,其實早已變了。

變了,就回不去了。

此時的劉瑾已不復司禮監掌印那般高高在上的倨傲,他滿臉流著血,兩邊臉頰高高腫起,連眼睛都被青腫擠成了一條細縫,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披散著,眼淚順著臉龐滑落到下巴,與滿臉的鮮血摻雜在一起,神態非常恐怖,可悲亦可憐。

朱厚照一邊大哭一邊不輕不重捶著他:“若能回到兩年前,朕,絕不再給你這般滔天的權勢,朕寧願你還是那個處處護著我,侍候我的內侍,而不是心狠手辣的掌印太監,劉瑾,你讓朕很失望,失望透了!”

劉瑾大哭道:“陛下,老奴這兩年也是身不由己,老奴是閹人,處處遭人白眼,縱然權勢再大亦不過是無根的浮萍,被浪一打,便永沉水底,陛下,老奴害怕啊,所以老奴必須要為自己爭口氣,為陛下爭口氣,老奴不敢妄言志向,只想做出點事情讓陛下和滿朝文武刮目相看,讓大家盡量忽視老奴閹人的身份,然而朝堂金殿風急雨驟,文官勢力錯綜復雜,欲做點事情出來何其艱難,政令但只出了司禮監,滿朝上下陽奉陰違,老奴若不舉起屠刀,何以推行新政?縱是陛下萬分不喜的那些勸諫奏疏,老奴若不拿幾個大臣殺雞儆猴,陛下又哪來今日這般清靜悠閑的玩樂日子?”

“……陛下,老奴年已五十,知天命之年,風光無限或是晚年崩卒皆是天命,老奴這把年紀,做到今日這般地位,尚有何求?陛下,老奴所求者,無非是所剩不多的人世余年裏,有一張看似風光的老臉遮掩自己醜陋的一生,宮中閹人近萬,誰不是和老奴一般想法?陛下……”

劉瑾說著忽然使勁朝朱厚照磕起了響頭,哭聲都嘶啞起來:“陛下,老奴有罪,也是被朝臣逼的,被自己逼的,被老奴自己這個殘缺的身軀逼的,陛下,陛下啊,老奴縱雙手沾血,可老奴對陛下卻是一片赤誠忠心,此心天日可鑒啊!”

朱厚照泣道:“你赤誠忠心,可你同樣死有余辜!朕該怎麽辦?朕對你該殺還是該留?”

劉瑾也大哭道:“陛下,我本天家家奴,生與死只在陛下一念間,殺我或是留我,皆是陛下恩典。”

二人相對而泣,大哭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照仿佛做了決定,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後,緩緩道:“劉瑾,司禮監掌印你別當了,回去收拾一下,明日離京赴中都鳳陽守皇陵去吧。”

劉瑾猛地擡頭,臉色瞬間蒼白得可怕。

鳳陽守陵等於被罷黜貶謫,別的太監還好說,守幾年皇陵說不定被陛下記起,又調回京師再度風光,然而他劉瑾幾乎得罪了全天下,若卸了司禮監掌印,他有命活到鳳陽嗎?還能指望若幹年後有命再被調回京師嗎?

深深的絕望和恐懼籠罩著劉瑾,劉瑾頃刻間仿佛蒼老了十歲,權力的光環從他頭頂消失後,他的靈魂仿佛也隨著光環消失了,只剩下一副行將就木的軀殼。

身軀顫抖幾下,劉瑾緩慢地伏首拜道:“老奴謝陛下不殺之恩,老奴……拜別陛下了。”

朱厚照淚如泉湧,背過身無言地朝後揮了揮手。

劉瑾起身,瑟縮佝僂的身軀慢慢地朝殿門外走去,一步三回頭,看到的卻只有朱厚照落寞孤單的背影。

走到大殿門檻處,即將跨出去的時候,劉瑾忽然一咬牙。

這一步跨出,等於跨進了死亡,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為自己掙命!

沉默中,劉瑾再度轉身,看著朱厚照的背影淚如雨下。

“陛下,往後老奴不在您身邊的日子,您要保重自己,天涼記得加衣,餓了記得用膳,先帝仙逝已兩年,只剩陛下孤身一人,您……要多心疼自己,老奴不能再為陛下分憂了……”

背對著劉瑾的朱厚照忽然轉身,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最後這番話,終於融化了朱厚照的硬心腸,撞到了他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

“劉瑾,你回來!朕已沒了父皇,怎能再沒了你?”

劉瑾蒼老佝僂的身軀隨著朱厚照的這句話,頃刻間恢復了往日的挺拔,失而復得的光環再度籠罩在他頭頂,這道光環,名叫“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