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鉤心鬥角 第七章廷尉下獄

晨光熹微的時分,夕陰街上馬蹄聲雜沓,如鼓點一般,排頭的三對騎士,持著火紅的旌旆和矛戟。後面緊跟著一輛辒辌車,接著又是一行騎士夾道而行。夕陰街兩旁的裏門都咣當一聲打開,裏長仰頭哈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大將軍都進宮輪值去了,到時候了。他彎腰從屋裏撿起一個木椎,在裏門旁吊著的一個金燦燦的镈上敲擊了六下,裏中各家各戶都相繼響起了開門的聲音,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街道兩旁各個裏的上空也逐漸升起了裊裊炊煙。

霍光和他的長史田延年就坐在那輛辒辌車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共同乘車去未央宮輪值。霍光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眉目疏朗,頜下飄著一排薄而均勻的胡須,顯然精心梳理過,絲絲不亂。他的面色非常白皙,一望就知道

是長年在深宮侍奉皇帝的大臣,從沒有出過外任的。外郡的太守由於經常要下去行縣,或者由於出身較低,自小勞苦,免不了臉上會有少許洗不幹凈的塵灰之色。現在霍光的眉頭微皺,細心觀察一下,便知道他有些悶悶不樂。

田延年則胸背寬厚,面多虬髯,雖然兩人都是坐著,也可看出他身材高出霍光許多。他的身子是側的,屁股只沾著座位一半不到,顯然不敢和霍光抗禮。這個壯大身軀的畏縮和旁邊那個瘦小身軀的矜莊顯得對比分明,讓人不能不慨嘆權力的極大能量。

李種君咎由自取,而且這樣使得將軍為難,實在死有余辜。雖然古語說:“常善救人,故無棄人。”但他實欲自棄,為之奈何。田延年賠笑道。

霍光目不斜視,神色如常,答非所問地說,田長史也喜愛黃老之術麽?

田延年身子蜷了蜷,下吏也是隨便讀讀,不過讀過之後,竊以為當今天下還須重返黃老之術,方能大治。

可是先帝一直以為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啊。霍光不動聲色。

下吏以為,世易時移,不可墨守陳規。田延年偷偷瞟了一眼霍光的臉色,但是看不出他的表情。

長史君且說說看。霍光道。

田延年從霍光的聲音中得到了鼓勵,他音量加大了。先帝在位五十多年,連年征戰,海內虛耗過甚,現在是變更大計的時候了。往年益州造反,也是因為賦稅不減,民不聊生。雖然將軍遣大鴻臚田廣明率兵擊破,但如果只知道多殺傷民眾,究竟無益於長治久安。所以下吏以為當今之務在於八個字: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嗯,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霍光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很好,長史君說得懇切。只是先帝一去就貿然變更大政,不知道古書上有沒有先例?後代的史官會不會罵我這個執政大臣不循故章?霍光嘆了口氣。

田延年遲疑了一下:世易時移,何必一定要循故章?假使亡秦時始皇帝一崩,二世能改弦易張,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天下非漢所有也。

大膽。霍光低斥了一聲。

田延年身體抖了一下,滑下座位,車廂空間狹小,他想跪,根本跪不下來,只能蹲著惶恐道,下吏知罪,萬望將軍寬恕。不過下吏也是一片赤忱為國家計慮啊!

霍光看著他的頭頂,道,起來罷。幸好這不是在未央宮前殿,否則我也沒法保你了。雖然我也知道你一片赤誠,可是妄引亡秦來比先帝,終究是大為

不敬。你起來罷。

謝大將軍。田延年爬起來,又把半邊屁股靠在座上。霍光轉首望了他一眼,道,如果真要與民休息,具體當如何?

田延年心中一喜,知道這次賭博算是賭對了。他出身本是陽陵的小官吏家族,從小就在三輔諸縣當小吏,但一直升不上去。前不久才好不容易被大將軍看上,征辟到大將軍府當上個長史,總不能不有點建樹,他知道霍光這人不學無術,自己有空就悉心苦讀,只盼能得到機會,以一言寤主,再升高位。剛才自己一意求功,出了大錯。如果被侍禦史聽到,“非毀先帝大不敬”的罪名證據確鑿,判腰斬那是輕的。不過他也揣摩過霍光的心理,他跟了霍光大半年,知道這位大將軍也想全面改變武帝時的策略,只是這人一生謹慎,畏首畏尾,不敢草率。他平時在心裏已經把勸諫的內容操練了千回,自以為一定能打動霍光。現在終於機會來了。

於是他朗聲道,下吏以為,當今的具體策略,首先要罷卻鹽鐵榷沽,勿與百姓爭利。

罷卻鹽鐵榷沽?霍光重復了一遍,這個比較難辦,桑弘羊大夫不會同意的。他也是先帝臨終時的顧命大臣,我怎麽去和他辯駁?鹽鐵榷沽可是他一生的心血所在啊。況且以我現在的身份,在廟堂之上和禦史大夫對鋒,讓天下人以為我是和他爭權,豈不貽笑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