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亭舍風物麗 絕壁強鏑驚


翁主,跑到下一個亭舍,一定得換馬了。禦者回過頭來,喊道,我們的馬累得要倒斃了。

劉麗都和小武在車廂裏枕藉而臥。馬車跑了半天,顛簸了這麽久,大家都感到疲憊不堪,這時已經將近傍晚,還沒走出豫章郡,但是他們並不怕,因為他們的馬車從來沒有停過。前面就是余汗縣境內的第一個亭舍肥牛亭。馬車停了下來,劉麗都跳下,大踏步走進亭舍門口。亭長,禦者跟在她身後,大叫道。一個漢子搖搖晃晃走了出來,他腰間挎著劍。幹什麽的?他喝道。

劉麗都掏出一個綠色的小絲囊,抽出一枚竹符節,念道:

太始四年九月丁巳朔甲戌,豫章太守不害、丞欣謂過所:遣守屬趙稱出丹陽郡,市銅。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

那漢子接過符節看了看,馬上恭敬地一彎腰,笑道,哦,是本郡太守派去丹陽郡買銅的。下吏肥牛亭亭長王長卿,見過太守府使者。今天真巧,有剛從縣廷送來的雞蛋和米酒,請使者歇息,待下吏去叫人準備飯食。

小武臉上不自禁地微笑了,幾滴清淚卻從眼眶滾落了下來,這樣送往迎來的亭長工作,是他以前再熟悉不過的程序。現在看到這亭長的殷勤,想起自己以前的辛苦,不禁又是親切,又是悲傷。肥牛亭建在一個高坡上,一共有五六間房子,一個院落,一座高高的望樓。院落的一角堆滿了枯草、蘆葦和幹柴等雜物。一個小小的廚房,頂上矗立著黑乎乎的煙囪,一切看起來都很溫馨。這時那個亭長走到他跟前,呵呵笑道,這位兄弟,怎麽突然流眼淚了?

劉麗都笑道,我這位同僚,以前也是亭長。大概他看到你的亭舍,勾起舊情,心情激動罷。

那亭長王長卿高興地說,原來曾經是同行啊。現在高升到太守府了,年紀輕輕的,真是能幹。只怕連豫章縣的沈武也比不上呢。沈武當年和我一樣,是個小小的亭長,雖然後來立功授了縣丞,可是還沒能到太守府供職。而且,好景不長,據說這回他又要倒黴了。

小武心裏又驚又喜,沒想到自己的名氣還挺大的。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哦,沈君比我能幹多了。況且太守府掾屬秩級最高的才百石,沈君已經是三百石了,比我可強得太多。他最近要倒黴我也聽說了,只是具體情況不清楚。

王長卿不好意思地笑道,話雖然這麽說,可是太守府升遷的機會多啊,而且消息靈通,長安的文書發到太守府,再要轉到我們余汗縣,可不知道要費多少周折呢。對了,我有個同鄉也在太守府做佐史,叫王彭祖,足下應該認識罷。

小武趕忙道,消息雖然靈通,我們這些小吏又哪敢隨便打聽。府中的規矩,不該知道的,就絕對不能好奇。你說的那位王兄,我倒聽過,只是不熟。你先忙,我把馬牽過來喂一喂。

一會兒,亭長的兩個助手已經將晚飯煮好,端了上來。一共有幾個菜,水煮青葵都吃膩了,雞蛋煮竹筍卻很讓人開胃。晚飯吃罷,幾個人看過客房,小武暗贊這個亭長的稱職。房間打掃得很幹凈,被褥看上去也頗潔凈,但他們還是從馬車上拿下了自己的臥具。晚秋的風不住地從窗後吹來,亭舍的後面是大片的竹林,幽篁趁著月色,在風中發出鳳吟之聲。小武睜大了眼睛,在黑暗裏。他對面的床上躺著劉麗都,幾個侍從則睡在隔壁的屋裏。小武覺得這樣的安排真是有說不出的奇怪。可是王長卿顯然把他和劉麗都當成幾個人裏領頭的了。這間房比起另外兩間的確好一些。小武盯著窗戶,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眼前的場面使他又激動,又煩躁。他很想撲到對面去,像上午在車廂裏一樣攬住劉麗都。可是既然離了那個場景,這樣的動作卻是再也不敢做出來。他現在對前途倒沒有絲毫的害怕,也不擔心有什麽追兵,他有點欣賞這位翁主的能幹,有她在,自己不會那麽容易死……

你在想什麽?黑暗中聽到劉麗都輕輕地說,她吐字含糊,好像剛剛睡醒。

沒什麽。只是一時睡不著,也許這竹子的聲音太吵了罷。

我卻覺得挺好。我在廣陵的房舍周圍也種滿了竹子。我喜歡聽這幽冷的聲音。

是麽?你說我們歇一晚,管材智那狗賊會不會追上來。或者他派人馳告余汗縣縣廷堵截?

要不要一起睡?劉麗都根本不理會他,還是含糊不清地嬌聲說道。

小武的熱血一下子沖上頭頂。他頓了一下,還有點怕自己聽錯了,遂也假裝漫不經心地笑道,好啊,不過我可是會比在車中更不老實的。

劉麗都輕哼了一聲,不老實又能怎樣?能把我吃了麽?她依舊是那樣懶洋洋的腔調,可是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靡麗,似乎是挑釁,又似乎是天真,還有可能是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