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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快上來了!」金英說道,「請上皇、娘娘們,陪著老娘娘開筵賞月吧!」

這麼一說,才讓上皇止住了眼淚。而從這時候開始,上皇才能細談這一年來,在大漠的歲月,為了避免孫太後傷心,有好些苦楚,是不肯說的。只揀些韃子的奇風異俗來談,也一再提到伯顏帖木兒相待之厚,及袁彬、哈銘事主之忠。

「這兩個人在不在?」孫太後問,「帶來我看看。」

金英傳懿旨去查問,只有袁彬在,帶入後殿,叩見太後。後妃都躲在屏風後面窺看。

只見袁彬先向太後行了禮,轉身再要向上皇磕頭時,上皇一把拉住他說:「你坐下來!給老娘娘講講我們在沙漠裏的苦樂。」

上皇視袁彬如手足,而蒙塵在外,亦無法講君臣的禮節。但此刻不同了,袁彬答說:「在老娘娘面前,臣怎麼敢坐?」

太後已看到上皇眼中所閃露的友愛的光芒,便即說道:「不要緊,我賞你坐!阿菊,你端個腳踏過來。」

等宮女阿菊端來腳踏,袁彬先向太後謝了恩,方始半跪半坐在上面,只聽上皇問道:「袁彬,你還記得去年今天的情形吧?」

去年今日,便是土木堡六師大潰之時,創鉅痛深,自然記得。「上皇真命天子,暗地裏有神靈保護。有個跟隨在上皇身邊的太監,渾身中箭,像個刺蝟一樣,可是,」袁彬臉上流露出仿佛至今還覺得不可思議的神情,「上皇毫髮不傷,因為這樣,伯顏帖木兒才會在也先面前力爭,一定要保全上皇。」

「怎麼?」太後問道,「莫非還有人要加害上皇?」

「是。當時也先問他的手下,應該怎麼處置上皇?有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這是老天以仇人賜我們,不如殺掉。伯顏帖木兒大怒說道:『那顏!要這個人在這裏幹甚麼?叫他走──』」

「甚麼叫那顏?」太後打斷他的話問。

「那顏就是中國話中的『大人』,他們都是這樣稱呼也先的。」

「喔,你再說下去。」

「當時伯顏帖木兒說:『大明天子在千軍萬馬之中,居然絲毫不傷。這是上天要保全大明天子,我們何可逆天行事?不如遣使中國,要他們來迎回天子,那顏豈不是博個極好的名聲。』因此,也先才把上皇交了給伯顏帖木兒。如果不是喜寧,上皇早就回來了,而且也不會吃那麼多苦。」

「娘娘,」皇帝接口,「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兒子在這一年當中,覺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是甚麼?」

「是──」太後想了一下答說,「莫非是殺喜寧?」

「正是。」

「這喜寧怎麼可惡?」

「言不勝言。有一回攛掇也先,要殺袁彬、哈銘,如果不是我趕了去,兩個人都沒有命了。」

提到這件往事,袁彬的眼眶便紅了。「老娘娘,袁彬這條命是上皇要跟也先拚命拚下來的。」袁彬說,「上皇當時抱住哈銘不放,小韃子不敢連上皇一起捆起來,也先才放了臣跟哈銘。後來也先跟他的人說:你們看人家,君有情、臣有義,中國到底是大國。」

「話雖如此,可是也有喜寧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我在那裏吃的苦,大半是由於他從中搗鬼。」

「他怎麼搗鬼?」

「譬如,」上皇略想一想說,「有一回也先說:天氣冷了,要給皇帝添點禦寒的東西。喜寧自告奮勇,說『我去辦。』其實甚麼也不辦。晚上冷得睡不著,尤其腳上。只好把一雙腳,讓袁彬挾在脅下,」

說到這裏,袁彬又感動得要掉眼淚了。「老娘娘,」他說,「臣的睡相不好,有天晚上,把一隻手壓在上皇胸口。上皇體恤,怕一動就會把臣驚醒,就那樣子勉強忍著。一直到天亮,上皇才告訴臣有這回事,又為臣講漢光武跟嚴子陵的故事。袁彬甚麼人,能比嚴子陵?不過上皇一定能比中興的漢光武。」

聽得最後一句,太後矍然而驚。「袁彬,」她用低沉的聲音說,「你以後不要跟人去談這回事。切記,切記!」

袁彬一愣,這件事何以不能談?細想一想才明白,這件事不是不能談,不過「漢光武中興」這句話,可能會觸犯忌諱,絕不能說。

於是,他答一聲:「是!臣不會再跟人談這件事。」

「不是說,伯顏帖木兒待你很好嗎?」太後看著上皇問,「何至於讓你受寒?」

「那是在他們的後方,如果是來侵犯,帶著我到大同、到宣化,跟著也先紮營,伯顏帖木兒就照應不到了。」

「我還聽說,也先要叫他的妹妹來服侍你。有這話沒有?」

「有!這也是喜寧出的花樣。還有件可笑的事,也先有個小兒子,想來做駙馬。」

「這也未嘗不可。」太後笑道,「漢家公主和番,本來就有的。」

「那看將來了!果真不得不出此一著,請老娘娘作主好了,不過,我可不想跟也先作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