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衣食住

周作人

題解

周作人年輕時在日本留學生活過一段時期,對於日本文化的觀察細致入微。周作人曾明確表示他對“部分的日本生活很有一種愛著”的重要原因之一,即是由於他個人的性格。他對留學的環境,舉凡衣食住等,懷著一種親切感,都能從中體味出一種文化的意蘊來,特別是前述日本日常生活蘊含的“安閑之趣”、“清疏有致”、“清淡質素”等文化特質,可以說皆與周作人的個性相通,與其審美情趣相一致。直觀感受性的東西,鮮有不受人的氣質賦稟所影響,所支配的。

我留學日本還在民國以前,只在東京住了六年,所以對於文化雲雲夠不上說什麽認識,不過這總是一個第二故鄉,有時想到或是談及,覺得對於一部分的日本生活很有一種愛著。這裏邊恐怕有好些原因,重要的大約有兩個,其一是個人的性分,其二可以說是思古之幽情罷。我是生長於東南水鄉的人,那裏民生寒苦,冬天屋內沒有火氣,冷風可以直吹進被窩來,吃的通年不是很鹹的腌菜也是很鹹的腌魚,有了這種訓練去過東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會不合適的。我那時又是民族革命的一信徒,凡民族主義必含有復古思想在裏邊,我們反對清朝,覺得清以前或元以前的差不多都好,何況更早的東西。聽說夏穗卿、錢念勛兩位先生在東京街上走路,看見店鋪招牌的某文句或某字體,常指點贊嘆,謂猶存唐代遺風,非現今中國所有。岡千側著《觀光紀遊》中亦紀楊惺吾回國後事雲:

“惺吾雜陳在東所獲古寫經,把玩不置曰,此猶晉時筆法,宋元以下無此真致。”這種意思在那時大抵是很普通的。我們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所以不是夢幻似地空假,而亦與高麗安南的優孟衣冠不相同也。

日本生活中多保存中國古俗,中國人好自大者反訕笑之,可謂不察之甚。《觀光紀遊》卷二《蘇杭遊記》上,記明治甲申(一八八四)六月二十六日事雲:

“晚與楊君赴陳松泉之邀,會者為陸雲孫,汪少符,文小坡。楊君每談日東一事,滿坐哄然,余不解華語,癡坐其旁。因以為我俗席地而坐,食無案桌,寢無臥床,服無衣裳之別,婦女涅齒,帶廣,蔽腰圍等,皆為外人所訝者,而中人辮發垂地,嗜毒煙甚食色,婦女約足,人家不設廁,街巷不容車馬,皆不免陋者,未可以內笑外,以彼非此。”

岡氏言雖未免有悻悻之氣,實際上卻是說得很對的。以我淺陋所知,中國人紀述日本風俗最有理解的要算黃公度,《日本雜事詩》二卷成於光緒五年己卯,已是五十六年前了,詩也只是尋常,注很詳細,更難得的是意見明達。卷下夫子房屋的注雲:

“室皆離地尺許,以木為板,藉以莞席,入室則脫屨戶外,襪而登席。無門戶窗隔,以紙為屏,下承以槽,隨意開闔,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室中必有閣以度物,有床笫以列器皿陳書畫。(室中留席地,以半掩以紙屏,架為小閣,以半懸掛玩器,則緣古人床笫之制而亦仍其名。)楹柱皆以木而不雕漆,晝常掩門而夜不局鑰。寢處無定所,展屏風,張帳幕,則就寢矣。每日必灑掃拂拭,潔無纖塵。”又一則雲:

“坐起皆席地,兩膝據地,伸腰危坐,而以足承尻後,若跌坐,若蹲踞,若箕踞,皆為不恭。坐必設褥,敬客之禮有敷數重席者。有君命則設幾,使者宣詔畢,亦就地坐矣。皆古禮也。因考《漢書》賈誼傳,文帝不覺膝之前於席。《三國志》管寧傳,坐不箕股,當膝處皆穿。《後漢書》,向栩坐板,坐積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處。朱子又雲,今成都學所存文翁禮殿刻石諸像,皆膝地危坐,兩蹠隱然見於坐後帷裳之下。今觀之東人,知古人常坐皆如此。”(《日本國志》成於八年後丁亥,所記稍詳略有不同,今不重引。)

這種日本式的房屋我覺得很喜歡。這卻並不由於好古,上文所說的那種坐法實在有點弄不來,我只能胡坐,即不正式的趺跏,若要像管寧那樣,則無論敷了幾重席也坐不到十分鐘就兩腳麻痹了。我喜歡的還是那房子的適用,特別便於簡易生活。《雜事詩》注已說明屋內鋪席,其制編稻草為台,厚可二寸許,蒙草席於上,兩側加麻布黑緣,每席長六尺寬三尺,室之大小以席計數,自兩席以至百席,而最普通者則為三席,四席半,六席,八席,學生所居以四席半為多。戶窗取明者用格子糊以薄紙,名曰障子,可稱紙窗,其他則兩面濃暗色厚紙,用以間隔,名曰唐紙,可雲紙屏耳。閣原名戶棚,即壁櫥,分上下層,可分貯做褥及衣箱雜物。床笫原名“床之間”,即壁龕而大,下宿不設此,學生租民房時可利用此地堆積書報,幾乎平白地多出一席地也。四席半一室面積才八十一方尺,比維摩鬥室還小十分之二,四壁蕭然,下宿只供給一副茶具,自己買一張小幾放在窗下。再有兩三個坐褥,便可安住。坐在幾前讀書寫字,前後左右凡有空地都可安放書卷紙張,等於一大書桌,客來遍地可坐,客六七人不算擁擠,倦時隨便臥倒,不必另備沙發,深夜從壁櫥取被攤開,又便即正式睡覺了。昔時常見日本學生移居,車上載行李只鋪蓋衣包小幾或加書箱,自己手拿玻璃洋油燈在車後走而已。中國公寓住室多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無多余地,令人感到局促,無安閑之趣。大抵中國房屋與西洋的相同都是宜於華麗而不宜於簡陋,一間房子造成,還是行百裏者半九十,非是有相當的器具陳設不能算完成,日本則土木功畢,鋪席糊窗,即可居住,別無一點不足,而且還覺得清疏有致。從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鍋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館的樸素的一室內憑窗看山,或著浴衣躺席上,要一壺茶來吃,這比向來往過的好些洋式中國式的旅舍都要覺得舒服,簡單而省費。這樣房屋自然也有缺點,如《雜事詩》注所雲宜夏而不宜冬,其次是容易引火,還有或者不大謹慎,因為槽上拉動的板窗木戶易於偷啟,而且內無扃鑰,賊一入門便可各處自在遊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