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鑒賞的程度

夏丏尊

題解

此篇錄自《文藝論ABC》,大旨謂文藝鑒賞有程度之等差。文藝乃一種廣義之象征,惟能與作者之深潛生命交感共鳴,才能體會到作品之神髓;所謂鑒賞,實讀者作者間一段生命的交流。鑒賞高級文藝,應於無形中升高醇化自己的人格,非深得個中甘苦,自難有此愜心之論。

一部名著可有種種等級的讀者。又,一讀者對於一部名著,也因了自己成長的程度,異其了解的深淺。文藝鑒賞上的有程度的等差,是很明顯的事了。在程度低下的讀者之前,無論如何的高級文藝,也顯不出偉大來。

最幼稚的讀者,大概著眼於作品中所包含的事件,只對於事件有興趣,其他一切不問。村叟在夏夜講《三國》、講《聊齋》、講《水滸》,周圍圍了一大群的人,談的娓娓而談聽的傾耳而聽是這類。都會中人的歡喜看濟公活佛、《諸葛亮招親》,贊嘆真刀真槍真馬上台,是這類。十余歲的孩子們歡喜看偵探小說,是這類。世界所流行什麽“黑幕”“現形記”“奇聞”“奇案”等類的下劣作品,完全是投合這類人的嗜好的。

這類人大概不能了解詩,只能了解小說戲劇。因為小說戲劇有事件而詩則除了敘事詩以外,差不多沒有事件。其實,小說之中沒有事件可說的盡多。近代自然主義的小說,其事件往往盡屬日常瑣屑,毫無怪異可言。即就戲劇而論,也有以心理氣氛為主,不重事件的。在這種藝術作品的前面,這類人就無法染指了。

不消說,作品的梗概,原是讀者第一步所當注意的,但如果只以事件為興味的中心,結果將無法問津於高級文藝。而高級文藝在他們眼中,也只成了一本排列事件的賬簿而已。

其次,同情於作品中的人物,以作品中的人物自居者,也屬於這一類。讀了《西廂記》,男的便自以為是張君瑞,讀了《紅樓夢》,女的便自以為是林黛玉。看戲時因為同情於主人公的結果,對於戲中的惡漢,感到憤怒或者甚而至於切齒痛罵。諸如此類,都由於執著事件以事件為趣味中心的緣故。

較進步的鑒賞法,是耽玩作品的文字,或注意於其音調,或玩味其結構,或鑒賞其表出法。這類的讀者,大概是文人,一個普通讀者,對於一作品,亦往往有因了讀的次數,由事件興趣進而達到文字趣味的。《紅樓夢》中,有不少的好文字,例如第三回敘林黛玉初進賈府與寶玉相見的一段: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看著面善,心裏倒像是舊相識,恍若遠別重逢一般。’”

在過去有青埂峰那樣的長歷史,將來有不少糾紛的男女二主人公初會時,男主人公所可說的言語之中,要算這樣說法為最適切的了。這幾句真不失為好文字,但除了在文字上有慧眼的文人以外,普通的讀者要在第一次讀《紅樓夢》時,就體會到這幾句的好處,恐是很難得的事。

文字的鑒賞,原不失為文藝鑒賞的主要部分,至少比事件趣味要勝過一等。但如果僅只執著於文字,結果也會陷入錯誤。例如詩是以音調為主要成分的,從來盡有讀了瑯瑯適口而內容全然無聊的詩。不,大部分的詩與詞,完全沒有什麽真正內容的價值,只是把平庸的思想辭類,裝填在一定文字的形式中的東西。換言之,就是靠了音調格律存在的。我們如果執著於音調格律,就會上他們的當。小說不重音律,原不會像詩詞那樣地容易上當,但好的小說,不一定是文字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ovski)的小說,其文字的拙笨,凡是讀他的小說的人都感到的。可是他在文字背後有著一種偉大吸引力,能使讀者忍了文字上的不愉快,不中輟地讀下去。左拉的小說,也是在文字上以冗拙著名的,卻是也總有人喜讀他。

一味以文字為趣味中心,僅注重乎文藝的外形,結果不是上當,就容易把好的文藝作品交臂失之,這是不可不戒的。中國人素重形式,在文藝上,動輒容易發生這樣的毛病。舉一例說,但看坊間的《歸方評點史記》[1]等類的書,就可知道了。《史記》,論其本身的性質是歷史,應作歷史去讀,而到了歸方手裏,就只成了講起承轉合的文章,並非闡明前後因果的史書了。從來批評家的評詩、評文、評小說,也都有重文字形式的傾向。

對於文藝作品,只著眼於事件與文字,都不是充分的好的鑒賞法。那麽,我們應該取什麽方法來鑒賞文藝呢?

文藝是作家的自己表現,在作品背後潛藏著作家的。所謂讀某作家的書,其實就是在讀某作家。好的文藝作品,就是作高雅的情熱、敏慧的美感、真摯的態度等的表現。我們應以作品為媒介,逆溯上去,觸著那根本的作家。托爾斯泰在其《藝術論》裏把藝術定義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