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於一棵古松的三種態度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第2/3頁)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制器、賺錢等等,植物學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莖、花、葉、日光、水分,他們的意識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不過把古松當做一塊踏腳石,由它跳到和它有關系的種種事物上面去。所以在實用的態度中和科學的態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獨立的、絕緣的,便是美感的態度的最大特點。比如我們的畫畫的朋友看古松,他們全副精神都注在松的本身上面,古松對於他便成了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他忘記他的妻子在家裏等柴燒飯,他忘記松樹在植物教科書叫做顯花植物,總而言之,古松完全占領住他的意識,古松以外的世界他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他只把古松擺在心眼面前當做一幅畫去玩味。他不計較實用,所以心中沒有意志和欲念;他不推求關系、條理、因果等等,所以不用抽象的思考。這種脫凈了意志和抽象思考的心理活動叫做“直覺”,直覺所見到的孤立、絕緣的意象叫做“形象”。美觀經驗就是形象的直覺,美就是事物呈形象於直覺時特質。

實用的態度以善為最高目的,科學的態度以真為最高目的,美感的態度以美為最高目的。在實用的態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對人的利害,心理活動偏重意志;在科學的態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偏在事物間互相關系,心理活動偏重抽象的思考;在美感的態度中,我們的注意力專在事物本身的形象,心理活動偏重直覺。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價值,不是事物所本有的特質。離開人的觀點而言,事物都混然無別,善惡、真偽、美醜就漫無意義。真、善、美都含有若幹主觀的成分。

就“用”字的狹義說,美是最沒有用處的。科學家的目的雖只在辨別真偽,他所得的結果卻可效用於人類社會。美的事物如詩文、圖畫、雕刻、音樂等等都是寒不可以衣,饑不可以為食的。從實用的觀點看,許多藝術家都是太不切實用的人物。然則我們又何必來講美呢?人性本來是多方的,需要也多方的。真、善、美三者俱備才可以算是完全的人。人性中本有飲食欲,渴而無所飲,饑而無所食,固然是一種缺乏;人性中本有求知欲而沒有科學的活動,本有美的嗜好而沒有美感的活動,也未始不是一種缺乏。真和美的需要也是人生中的一種饑渴——精神上的饑渴。疾病、衰老的身體才沒有口腹的饑渴。同理,你遇到一個沒有精神上的饑渴的人或民族,你可斷定他的心靈已到了疾病、衰老狀態。

人所以異於其他動物的就是於飲食、男女之外還有更高尚的企求,美就是其中之一。是壺就可以貯茶,何必又求它形式、花樣、顏色都要好看呢?吃飽了飯就可以睡覺,何必嘔心去做詩、畫畫、奏樂呢?“生命”是與“活動”同義的,活動愈自由,生命也就愈有意義。人的實用的活動全是有所為而為,是受環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活動全是無所為而為,是環境不需要他活動而他自己願意去活動的。在有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環境需要的奴隸;在無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自己心靈的主宰。這是單就人說,就物說呢?在實用的和科學的世界中,事物都借著和其他事物發生關系而得到意義,到了孤立、絕緣時卻都沒有意義;但是在美感世界中它卻能孤立、絕緣,卻能在本身出價值。照這樣看,我們可以說,美是事物的最有價值的一面,美感的經驗是人生最有價值的一面。

許多轟轟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過去了,許多轟轟烈烈的成功和失敗都過去了,有藝術作品真正是不朽的。數千年前的《采采卷耳》和《孔雀東南飛》的作者還能在我們心裏點燃很強烈的火焰,雖然在當時他們不過是大皇帝腳下不知名的小百姓。秦始皇並吞六國,統一車書,曹孟德帶八十萬人馬下江東,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這些驚心動魂的成敗對你有什麽意義?對於我有什麽意義?但是長城和短歌行對於我們還是很親切的,還可以使我們心神領會這些骸骨不存的精神氣魂。這幾段墻在,這幾句詩在,它們永遠對於人是親切的。由此例推,在幾千年或是幾萬年以後看現在紛紛擾擾的“帝國主義”、“反帝國主義”、“主席”、“代表”、“電影明星”之類對於人有什麽意義?我們這個時代有類似長城和短歌行的記念坊留給後人,讓他們覺得我們也還是很親切的麽?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貴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那和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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