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解題

梁啟超

題解

梁啟超著《群書概要》,是根據梁氏1923年起在清華學校的講義整理的,1925年列為《清華周刊叢書》之一種,由清華周刊叢刊社初版。其第一篇講《論語》、《孟子》,分總說、《論語》編輯者及其年代、《論語》之真偽、《論語》之內容及其價值、《論語》讀法、《論語》注釋書及關系書六節。考證詳盡,論證嚴謹,為後人研究的基礎材料。

《論語》編輯者及其年代

《漢書·藝文志》雲:“《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據此,則謂《論語》直接成於孔子弟子之手。雖然,書中所記如魯哀公、季康子、子服景伯諸人,皆舉其謚,諸人之死皆在孔子卒後;書中又記曾子臨終之言,曾子在孔門齒最幼,其卒年更當遠後於孔子;然則此書最少應有一部分為孔子卒後數十年七十子之門人所記,無疑。書中於有子曾子皆稱“子”;全書第一章記孔子語,第二章即記有子語;第三章記孔子語,第四章即記曾子語。竊疑纂輯成書,當出有子曾子門人之手;而所記孔子言行,半承有曾二子之筆記或口述也。

《論語》之真偽

先秦書贗品極多,學者最宜慎擇。《論語》為孔門相傳寶典,大致可信。雖然,其中未嘗無一部分經後人附益竄亂。大抵各篇之末,時有一二章非原本者。蓋古用簡書,傳抄收藏皆不易,故篇末空白處,往往以書外之文綴記填入,在本人不過為省事備忘起見,非必有意作偽,至後來展轉傳抄,則以之誤混正文。周秦古書中似此者不少。《論語》中亦有其例:如《雍也》篇末“子見南子”章,《鄉黨》篇末“色斯舉矣”章,《季氏》篇末“齊景公”章,《微子》篇“周公謂魯公”“周有八士”章,皆或與孔門無關,或文義不類,疑皆非原文。然此猶其小者。據崔東壁(述)所考證,則全書二十篇中,末五篇——《季氏》、《陽貨》、《微子》、《子張》、《堯曰》——皆有可疑之點。因漢初所傳有“《魯論》”“《齊論》”“《古論》”之分,篇數及末數篇之篇名各有不同,文句亦間互異。王莽時佞臣張禹者合三本而一之,遂為今本(見《漢書·藝文志》、《張禹傳》及何晏《論語集解》序)。此末五篇中,最少應有一部分為戰國末年人所竄亂。其證據:

一、《論語》通例,稱孔子皆日“子”,唯記其與君大夫問答乃稱“孔子”,此五篇中,屢有稱“孔子”或“仲尼”者。

二、《論語》所記門弟子與孔子對面問答,亦皆呼之為“子”;對面呼“夫子”,乃戰國時人語,春秋時無之,而此五篇中屢稱“夫子”。

三、《季氏》篇“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雲雲,考冉有、季路並無同時仕於季氏之事。

四、《陽貨》篇記“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雲雲,又記“佛肸以中牟畔,召,子欲往”,雲雲,考弗擾叛時,孔子正為魯司寇,率師墮費,弗擾正因反抗孔子政策而作亂,其亂亦由孔子手平定之,安有一造反之縣令而敢召執政?其執政方督師討賊,乃欲應以召?且雲“其為東周”,寧有此理?佛肸以中牟叛趙,為趙襄子時事,見《韓詩外傳》。趙襄子之立,在孔子卒後五年,孔子何從與肸有交涉?凡此諸義,皆崔氏所疏證,大致極為精審(參觀《崔東壁遺書》內《洙泗考信錄》,《畿輔叢書》中亦有此書)。由此言之,《論語》雖十有八九可信,然其中仍有一二出自後人依托,學者宜分別觀之也。

《論語》之內容及其價值

《論語》一書,除前所舉可疑之十數章外,其余則字字精金美玉,實人類千古不磨之寶典。蓋孔子人格之偉大,宜為含識之儔所公認;而《論語》則表現孔子人格唯一之良書也。其書編次體例,並無規定;篇章先後,似無甚意義;內容分類,亦難得正確標準。略舉綱要,可分為以下各類:

一、關於個人人格修養之教訓。

二、關於社會倫理之教訓。

三、政治談。

四、哲理談。

五、對於門弟子及時人因人施教(注重個性的)的問答。

六、對於門弟子及古人時人之批評。

七、自述語。

八、孔子日常行事及門人誦美孔子之語。(映入門弟子眼中之孔子人格。)

以上所列第一二項約占全書三分之二,其余六項約合占三分之一。第一項人格修養之教訓,殆全部有歷久不磨的價值。第四項之哲理談,雖著語不多(因孔子之教,專貴實踐,罕言性與天道),而皆淵淵入微。第二項之社會倫理,第三項之政治談,其中一部分對當時階級組織之社會立言,或不盡適於今日之用,然其根本精神,固自有俟諸百世而不惑者。第五項因人施教之言,則在學者各自審其個性之所近所偏而借以自鑒。第六項對人的批評,讀之可以見孔子理想人格之一斑。第七項孔子自述語及第八項別人對於孔子之觀察批評,讀之可以從各方面看出孔子之全人格。《論語》全書之價值大略如此。要而言之,孔子這個人有若幹價值,則《論語》這部書,亦連帶的有若幹價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