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悔把蘭襟結

這趟差事辦完,曲長負同薛國恩等人一同帶著朱成欒折返京城,蘇玄已經從牢中放出,按照旨意,與他們同行。

惠陽事務暫時由同知嚴惲負責,不必擔心再受朱成欒轄制,也算是對他當時的正確選擇進行了回報。

馬車一路上出城又入城,骨碌碌地行在官道上。

曲長負正閉目養神,便感到有人輕輕扣了兩下窗欞,小伍帶著些驚喜的聲音在外面道:“少爺,您看。”

曲長負掀開車簾,朝著外面望去,竟見到無數百姓夾道相迎,遙遙跪下,沖著馬車磕頭。

小伍道:“是那些被您救下來的人,來為您送行了!”

他看著跪在地上那些百姓們滿臉或激動或喜悅的神情,想起曲長負這連日來的奔波不易,竟然莫名地就覺得眼眶發燙。

不,應該也不是從今日起,在更早的時候,他便覺得,曲長負理當是這樣活的。

小伍在很小的時候便被送來伺候曲長負。

他性格老實,識字也不多,很多事情都不懂得,但是他可以看到,少爺在病榻之上,依舊每日手不釋卷,通讀百家經典。

甚至在頭些年,他身體狀況還允許的情況下,曲長負還會每日早起練功夫,即使這個過程對於他來說,未免是太過辛苦了。

滿京城的人都覺得他是廢物,身邊的人對他不是不報指望,便是呵護過度,可他不認命。

就像那年被拋在亂軍當中一樣,沒有人想要他活,他也得自個拼了命地活下去。

一晃都這麽多年了。

當年滿眼不甘的孩童,如今心機深沉的青年,當年腳步蹣跚,童音瑯瑯,如今風華遍身,言笑自若。

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他依舊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志向不死,人便不死。

此刻已是榮光無上,皇上嘉獎,朝野動容,百姓感激涕零,人人見他甫入紅塵,便驚艷天下。

但事實上,背後甘苦自知。

這本是他早已應得的。

*

從惠陽到京城路途遙遠,中途一行人停下休息。

這一帶荒涼,能避風的地方也只找到了一個小酒肆,大家也不講究了,紛紛下了馬入內。

薛國恩正在另一頭同靖千江說著什麽,曲長負正好樂得清靜,獨自找了處角落的位置養神。

正閉目安坐時,便聽得小伍招呼了一聲“蘇大人”。

曲長負睜開眼睛,見是蘇玄走過來,沖他微微頷首。

曲長負便道:“小伍,你也去吃點東西。”

小伍走了,他又問蘇玄:“有發現?”

“嗯。”蘇玄在他身邊坐下,低低道:“我便大膽猜上一猜,朱成欒應是魏王齊瞻的人。”

曲長負一笑:“何必謙虛呢?你敢開口,必定便有八分成真。”

蘇玄不由得笑了:“那若世間願望都是如此,便好了。”

他談起方才朱成欒的事:“這一路上,我一直注意著朱成欒,發現他曾經偷偷在樹上和路邊的石頭上留下過兩次記號,應該是想讓人把他截走。不過那記號已經被我抹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用手指沾了點杯子裏的茶,在桌面上劃了一個記號出來。

蘇玄說:“你看,就是這樣的暗號。上一世我曾經在魏王軍隊中看見過,而且如果朱成欒是因為給齊瞻效力,才會集結了那麽多的私兵,也合情合理。”

“嗯。”

曲長負慢悠悠應了一聲,看著桌面上的水漬,說道:“雖然沒有筆墨,但畫的還挺熟練。”

蘇玄道:“幼時家貧,常常用手沾著水練字,所以這樣寫起來,比拿著筆還方便。”

他微微笑著,一邊說,一邊又在桌子上一筆一劃地寫了“曲長負”三字。

蘇玄的口吻神情無不有令人如沐春風之感,說什麽都不會顯得冒昧:“不過……其實我寫的最熟的,是另外幾個字。”

當年蘇相的行草名滿京城,肆意不拘,但指下這三個字,卻被他寫的極為認真,仿佛手下描摹的,是什麽動人心魄的絕代佳人。

曲長負見蘇玄如此,也不由微微動容。

他問道:“你上一世,一定很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罷?居然一直裝傻,還裝的惟妙惟肖,不愧是蘇相。”

蘇玄微怔。

曲長負挑了下眉:“若是不知我真實身份的人,要表達追憶、思念、眷戀,應當寫‘樂有瑕’才對。”

蘇玄的手指落在“負”字的最後一點上,片刻之後,他的筆鋒才瀟灑一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真是……不愧是曲蘭台。”

蘇玄無奈帶笑地搖頭:“連這樣都能被你看出點什麽來,我可真不知道要怎麽小心才好。不錯,你的真實身份,我確實很早就察覺到了。”

而手下這個薄情又多情的名字,他更是已經寫了千遍、萬遍。

他曾告訴靖千江,“玄志不在仕途”,其實說起來可能沒幾個人會相信,當初在宦海風雲中如魚得水的蘇大人,一生最大的渴望,並非為官作宰,而是能夠與心上人朝夕相伴,平凡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