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tude·Op.2(第3/4頁)

時隔五年後能再一次緊緊擁抱雙親,那種幸福無法用言語形容。

母親得知兒子至今還是單身,挪移他一頓後,含著淚的眼裏滿是憐愛和擔憂。

鋼琴家一個人在巴黎漂泊——盡管他說自己過得很好,但她離他太遠了。做母親的只希望兒子能締結一段姻緣,有個人能不離不棄地陪著他、照顧他、愛著他。

他答應她,如果有合適的人,會願意試試看。

歡聚後便是別離。

回巴黎的途中肖邦路過德累斯頓,在這他遇到了幼時私交甚篤的沃德辛斯基一家。就像記憶裏的那樣,和波蘭至親同胞們在一起,總能讓他忘卻憂愁。

適齡的瑪利亞小姐一如孩提時代那般的純潔可愛。她彈鋼琴,肖邦便給她好好挑了台普雷耶爾[4]。等他回到巴黎,這位小姐在信件裏提及“我們反復彈奏您的圓舞曲[5]”,自然又溫暖。

鋼琴家想到母親的話,頓時覺得如果“對方”是波蘭人的話,接受婚姻好像並不難。

還未等肖邦將這個問題思考透徹,一場可怕的重病讓遠方的父母嚇壞了。他們勒令他去德累斯頓療養,隱晦地透露著些許期待。

“看到讓你感興趣的人”——很巧,同樣的地點,他見到了同樣的一家子。

或許在巴黎的漂泊讓心落單太久,或許是重病教人軟弱,或許沃德辛斯基一家身上分到的善意、溫暖和照顧,令他真有了成家的沖動。

等回過神來,肖邦已經向沃德辛斯卡伯爵夫人求取婚約,而對方也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我願意讓‘沃德辛斯卡’成為你的妻子……但請你保密,直到我們簽訂婚約書的那天。”

多麽可笑啊——

他曾絲毫不後悔這般沖動的求婚行動。

多麽可笑啊——

聽擲地有聲的承諾摔在地上化成齏粉。

良久的沉默過後,肖邦看著越發心虛的安東尼,剛想說些什麽,鋼琴的和弦聲便生生地闖了進來。

棕發的波蘭人突然不想繼續對話了。

像是吊人胃口般,肖邦在聽到一個分解和弦接一個柱式和弦後,鋼琴便不再發聲。還未等他微皺眉頭,音符瞬間就長了翅膀,從鍵盤上幹脆利落地直達他的耳畔。

僅一個樂句就令他瞳孔微擴,他幾乎懷疑坐在鋼琴上的是那個遠在巴黎的匈牙利人。

不,並不像——

匈牙利鋼琴家更習慣用近乎本能的天賦,將這首曲子演奏成令人目眩的波瀾壯闊。而這個人,卻用一種趨近虔誠的態度,在對待曲中的音符。

偏轉身子,移開遮蔽視線的障礙,肖邦看到女孩子發髻上晃動的蝴蝶結,在鍵盤上快速移動的右手,以及她模糊的側臉。

演奏者在琴凳上自如地變換著身體的重心,輕易就用臂膀帶動腕和掌。他聽到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奏出分外迷人的流暢琶音,左手的八度低音帶出樂曲的旋律,語氣和樂句劃分極其舒適。

但就是……

令他心間縈繞著一絲疑惑。

這種疑惑並非出於挑剔——肖邦暗自分析著。雖然在音樂上他確實很挑剔,但就這首曲子而言,他的評判絕對公正。

《12首練習曲·第一首C大調快板》,作為曲作者,三年前曾將這組作品題獻給某個鍵盤魔王的棕發波蘭人,無疑最有評價權[6]。

“寫C大調練習曲的時候,我不過十八九歲吧……”

唇角微微上揚,肖邦想起創作這首曲子時,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華。年輕時的心性,在曲中終究留下了痕跡。

前兩小節,每四個十六分音符就會出現一次重音。依照肖邦的創作習慣,這在他的曲子裏並不多見。

小小的標記是為了保持節奏上的鏗鏘有力,但肖邦在少女起伏的手腕上看到他原本埋下的暗示技巧——他發現她手的呼吸完美地契合著音樂跑動,手腕的移動帶著手指的起落,簡直到了賞心悅目的地步。

整首曲子他沒有標注過piano(弱)。和弦在左手,右手全是單音琶音。但近乎全篇的單音琶音,卻需要演奏得充滿氣勢——第一個令他滿意的演奏者是李斯特,今晚他發現了第二個。

氣勢和力度聲響密不可分,只靠手指的力量去彈這首曲子是愚蠢的,要維持住恰好的力度必須學會借力。

細節逃不過肖邦敏銳的眼睛,他發現少女彈奏收回的音符群時,每一次移位都會過那麽一些。

聰明的處理。

在不影響找位的情況下多過一些,最薄弱的小指下鍵時便能借助一分右推的力。即使是容易被削弱力量的反彈,也能在這種處理下保持和正彈和諧相稱的音響。

鋼琴技巧可能無可挑剔,但那種違和感又從何而來呢?

肖邦的視線從彈琴人移到樂器上,隨即釋然。

是鋼琴吧……

除了因被鋼琴限制音樂的表達,他實在想不到少女身上那種詭異的生澀感從何而來。畢竟從她彈琴的姿態來看,她對這首曲子已經熟練到近乎本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