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tude·Op.3(第2/4頁)

瑪麗亞小姐不缺一份被肖邦標注講解過的樂譜——無論紙上的音樂出自於誰——只要她想,她隨時都能擁有它們,也隨時能請到專人為她解惑。

她並不在意,鋼琴上的樂譜是否會有欠缺。甚至,她根本不記得曲譜就落在譜台上。

換上那幅標準的社交表情。肖邦剛想任由譜紙從手中滑落,轉身離開音樂室去赴約,卻因為走廊傳來的對話聲中止行動。

有人接近這裏。

看來今天來拜訪沃德辛斯基伯爵的人,不止他一個。

“小姐,前面是會客廳和音樂室,穿過它上樓,夫人就在上面。”

“音樂室?我能不能……先去裏面看一眼?”

輕易就能從對話識別來者的身份,女仆和女訪客而已。

或許訪客有些特別,畢竟從聲音聽,接待她的仆人是一直跟在伯爵夫人身邊的那位。

原本這是會被青年轉頭忽略的事,但少女的聲音卻令肖邦十分在意。他應該不曾結識過她,但就是覺得熟悉——而這絕不是錯覺。

身為鋼琴家,青年從不懷疑自己的耳朵。

“小姐,當然可以,畢竟夫人吩咐過要帶您好好看看。這邊請。不過務必不要停留太久,畢竟夫人在茶室等您。”

足音越來越近,肖邦下意識地沖向左邊的展示櫃,那裏展示著些來自東方的瓷器。

以前,在他還是這幢房子裏最受歡迎的客人時,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音樂室——他知道,在那個櫃子邊上,有足夠容納一個人藏身的空間。

那兒基本處於屋子裏的視角盲區。感謝沃德辛斯基先生挑了幢匹配他頭銜的房子,若大的音樂會客廳沒人會在意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甚至還有落地窗簾作二重遮掩。

不知道為什麽,青年並不想撞見生人,但他又想不動聲色地驗證自己的判斷。

“音樂室……為什麽會沒有鋼琴啊?”

從期待到失落,女孩子的聲線明顯地在空氣中畫了個倒“V”。肖邦幾乎可以想象對方從興致勃勃秒變頹唐無力的模樣。

女仆細心地給少女將方才青年聽過的解釋再說了一遍。

“我還以為可以在這裏摸到大三角來著……”

尾音裏的遺憾和怨念幾乎要令肖邦的嘴角上揚十個度數。

不知為何,青年竟想起曾在巴黎時,某個金發的匈牙利人興高采烈地推著他去男裝店,獻寶似的招呼櫃台展示他看上的那個漂亮領結[2],結果被店員告知剛巧被賣掉後,一幅在演奏會上彈錯音了的滑稽表情。

“咦,這些樂譜是?”

“小姐,別碰——這些垃圾仆人竟然忘了收!上帝啊,真是失禮,清掃房間的仆人是耳聾了嗎?我馬上帶您離開,夫人果然就不該招這些不靠譜當地人……”

原本微彎的美妙弧線瞬間拉直,笑意從肖邦臉上消失。他捏緊手中的那張譜紙,退到陰影裏,諱莫如深。

“您說錯了,這絕不是垃圾——”

像是在黑暗中點亮的燭火,少女溫和地回著話,卻字字毋庸置疑,仿若維護著真理。在肖邦的視線裏,陽光透過布帷,將一個隱約的、撿拾樂譜的影子拓在上面。

“這是《肖練》啊,是練習的時候會因為一個小節就瘋狂,是彈好一段就能哭著大笑,是藏在簡單音符裏海般的細節……超越紙張本身,它是寶藏!”

“可是……恕我失禮,小姐,夫人吩咐過‘運走鋼琴後清掃這裏’,那就意味著這些紙張是‘可以丟棄’的東西。”

不愧是伯爵夫人的貼身女侍,肖邦完全可以捕捉到她話中的潛在意味。

“我不否認女主人的判斷。但我記得,您剛才說過鋼琴和您家小姐的離開,並不是同時?那是否還有一個可能,曲譜被留在這裏,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能彈這些曲目的話,我想她一定是喜歡音樂,愛著肖邦的。”

“收好它們吧——相信我,如果您家小姐得知丟失了這些曲譜,她一定會想要追回它們。”

少女的執著令肖邦啞然。

他看著遮蔽的窗簾上屬於她的影子跳來跳去,把地上的曲譜全部收到懷裏。

只是為了讓他的作品免遭遺棄——一個陌生人,竟比他的“波蘭親人們”,要珍視得多。

真傻。

肖邦倚著著墻壁,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這句感嘆,不知是給少女的,還是給他自己。

“您看這些標注,她學的時候是多認真啊……一個愛著肖邦音樂的人,只會允許他的曲譜被翻爛在自己鋼琴的譜台上——不,或許連翻爛都不允許呢!”

青年驟然睜大眸子,少女的話不亞於在他的心臟裏引發一場地震。

起風了。

遮擋的窗簾在他眼前聳動,他卻像一枚釘子似的紮在那,未曾動彈分毫。而她似乎沐浴在聖光下,輕撫著懷中的那沓曲譜,毫無保留地袒露著她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