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五羊城中(二)(第2/3頁)

看著那姑娘神氣,郭嵩燾差點失聲笑出來,忙捂了口。

“噓——”那姑娘以指壓唇,指指“書房”,輕手輕腳拿起抹布和另一個丫頭揩拭桌椅。

郭嵩燾還待細聽,卻無須細聽了。隔壁葉名琛極響亮地問道:“鶴駕光臨了沒有?”

站在屏風邊的余保純答道:“請到了!”

“是哪位?”

“是鐵拐李——仙家說他是李鐵拐!”

“保純執筆,庸墨拂紙!”一個極亮的童音喝道,“吾神來也,葉名琛還不下跪!”便聽衣裳窸窣,接著便是葉名琛的聲音:“信官葉名琛求問:一問廣州城防居民安否;二問洋人之事何時能了斷;三問本人否泰!”

郭嵩燾在隔壁不禁心下嘆息:若論這三問,葉名琛不算臟汙之吏,只是如此不學無術迷信鬼神,放著多少實實在在的軍政民政要務不理,一味玩忽,這份子頑鈍顢頂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亂想間,聽見一童子叫道:“吾神降示,設乩架來!”便聽搬乩架聲,挪沙盤聲,簌簌毛筆走紙聲……移時,頭一個童子叫道:“吾神去也!”

“送鶴駕!”是三個人的聲音,“每日常有醴酒果品供養,盼神仙時時重顧!”說得甚是齊整虔誠,一聽就知道是不知練過多少次的把式,像煞了平日下屬辭拜上司的客套……正要暗笑,隔壁葉名琛已換了官派口吻,拖著長聲咳嗽一聲,說道:“神仙給我的什麽批示?胡者夫子給我念念。”胡庸墨笑著道:“想不到鐵拐李仙也能如此風雅,是一首長短句兒呢!”說著,展紙誦道:

月冷戈壁黃沙,庚嶺岫雲掩人家。軟紅十裏,秦淮月下,歌女樓舫如畫。錢塘潮信,湧浪朝天,孺子凡夫驚煞!嘯風起時,椰樹挺拔,堪嗟英雄樹無花。使君休問前程,金爐銷盡,窮通榮華。香櫞一島歸有期,彼處是海角天涯……

“兩位仙童勞累了,請回齋房用功通神。”葉名琛說道,“——庸墨、保純,據你二位看,這首詞是什麽意思呢?”

余保純沉吟道:“據學生見識,‘月冷戈壁黃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說不定俄國在新疆又要折騰。最後一句,‘香櫞一島’,顯見是香港;‘歸有期’,似乎指收復有望。但大人間的是自己否泰歸宿,這就有點不合。”胡師爺道:“大帥能收復香港,自然是為朝廷雪恥立功,收拾金甌完全,這份功勞是大帥榮終歸站!”

“中間幾句我也在思量索解。”葉名琛口氣認真得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邊患內憂,中原依然繁華奢侈歌舞升平。錢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驚小怪,所以我們不要學那些孺子凡夫。只是我這裏,也有‘堪嗟英雄樹無花’一句,看來是說我這裏蜀中無大將。難哪……收復香港我沒有那個雄心。朝廷《南京條約》剛訂過幾年,如今洋人又來換約,我哪有那個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圖‘金爐銷盡,窮通榮華’。能平安無事,我就心滿意足。”

郭嵩燾在花廳裏聽得心裏焦躁,這麽著索解,一輩子也說不完這首長短句兒。室內的幾個人停下了話,正在喝茶,他覺得已是時機,雙手撐著椅背站起身來,向那侍女點點頭踱出花廳,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緊不慢報道:“湖南湘陰籍道光二十七年進士,候補廣州道郭嵩燾——求見制台大人!”

“是伯琛麽?”書房裏傳來葉名琛的聲音,似乎很高興,“請進來吧!”便聽屋裏余保純和胡庸墨也笑。

郭嵩燾移步進來,看時,拜壇神像依舊,只那張請神用的八仙桌已經翻轉四腿著地。乩架沙盤移到了神案西側。葉名琛在神案東據案而坐,余保純和胡師爺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幾上放著方才抄的乩語詞兒。墻上除了神像,還有鬥大的中堂幅,寫著“精氣神”三個字。若換一處地方無論誰看這都是一間道觀精舍,半點涵墨書香味兒也是不沾的。肚裏暗笑著要行庭參禮,剛說了“卑職”兩個字,葉名琛已經過來親手扶攙:“伯琛,私下見面不要和我鬧這個!來——坐——看茶!……先不忙說公事。你是有名碩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誇過你是‘通儒’。你看看這副乩仙詞,品怦品評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將那張宣紙雙手捧來。“學生於神道佛釋一竅不通,何敢妄評呢?”郭嵩燾雙手接過看時,卻是一筆極漂亮的草書,或如林中老騰龍盤夭矯,或似織女投梭勁遒插天,驚蛇入草魑魅相鬥,規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構,臨機信筆之間有此作品,郭嵩燾不能不心下賓服,眉頭一揚贊道:“好字好書法,胡先生自成一體!沒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寫得這樣!”

“哪裏哪裏……”胡庸墨被他誇得臉上放光,高興得不好意思,“草書略能遮羞罷了。若論字,還要看葉大帥的——您瞧這幅中堂,是葉制軍手書,氣、韻、格、調,我都是比不了的。”郭嵩燾審視一眼那三個字,倒也是勁節蒼遒,只是筆鋒間遊走略顯猶豫,顯見故作情調,但這些話斷不能直述,因道:“我過湖廣,胡林翼方伯堂中懸有葉制台的梅畫,兼配詠梅詩,當時我就說,‘葉提督堪稱書畫雙絕!’就這幅字,和康熙年間吳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詰,其品位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