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七章(第4/12頁)

把馬車圈了過來,聽差與招待員跳下來伺候袁世凱上車,然後一個坐車後的側坐,一個跨轅,馬車直駛英租界利順德飯店。

等袁世凱一下車進了大廳,滿座側目,在櫃台裏面的經理,是個會說中國話的英國人,眼睛很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急忙出來招呼。

“袁大人!”他深深一鞠躬,還待再說話時,袁世凱以手勢示意,攔住了他。

“有清靜房間,替我找一個。”

“有,有!”

經理親自引路,將三樓面對公園那最好的一間套房給了袁世凱。安頓稍定,命聽差打電話到張家,得到的答復是:

“鹽運使已經到家,換了衣服,又上院見楊大人去了。”

※※※

“什麽?”楊士驤大出意外,而且亦頗為驚惶:“項城到天津來了!”

“是的。”張鎮芳答說:“跟我一班車,此刻住在利順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麽可以溜到天津來?這件事,我擔不起責任,只有據實出奏。”

張鎮芳此刻的意外之感,亦不下於楊士驤之乍聞袁世凱到津。不過,他人很深沉,點點頭說:“我回去轉告項城就是。”

說完,不等楊士驤端茶送客,先就作個揖,揚長而去。

到了利順德跟袁世凱見了面,自然將楊士驤那幾句話,和盤托出。袁世凱一聽愣住了,頹然倒在椅子上,好半天作聲不得。

“哼!”張鎮芳冷笑著說:“庚子年他還不過是個永台,升泉司,升贛藩,調直隸,升山東巡撫,再接北洋,那一次不是你的力保?想不到今天是這副面目!”

“算了!”袁世凱又變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你是‘宰相肚裏好撐船’,旁人可實在看不過去!”張鎮芳憤憤地說:“趕明兒個,我讓雲台把你五十賜壽,他送的那一堂壽序揀出來,送還給他,看他怎麽說?”

原來袁世凱這年八月裏五十整生日,奉懿旨賜壽,翰林出身的楊士驤,致送的壽序中,自稱“受業”,竟是拜門了。本來執贄宰相之門,原是唐宋舊制,但年輩上大致亦要去實際不遠,而況袁世凱雖為軍機,究為入閣拜相。所以楊士驤此舉,頗致譏評。那知當初稱“受業”,如今摒師而不納,炎涼之間,未免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張鎮芳如此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凱說:“且說眼前,大有進退失據之勢,你看怎麽辦?”

“且住兩天再說。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總要弄個幾十吊銀子,才能回得了河南。”

一語未完,電話鈴響,張鎮芳一拿起話筒,只聽接線生說:“京裏趙侍郎,要請袁大人說話。”

“你等等!”張鎮芳拿手掩著話筒,對袁世凱說:“趙智庵!”

“我接。”

接話通名,只聽趙秉鈞說:“張中堂找了我去,說應該進宮謝恩……。”

“啊!”袁世凱被提醒了,不由得失聲而呼。

對方停了一下又說:“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遞折子,還來得及。”

“好!”袁世凱答說:“你先請張仲仁替我預備謝恩的折子,回頭我再給你電話。”

“趙智庵怎麽說?”張鎮芳問說。

“南皮的意思,我應該進宮謝恩。”袁世凱說,“我這麽一走,是顯得太急促了一點,如今既是趙智庵這麽說,大概別無舉動,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麽個去法?我看悄悄兒來,只有悄悄兒去,仍舊是我陪你回京吧!”

“也好!什麽人都不必驚動了。”

於是張鎮芳托利順德的洋經理代定兩張京奉車頭等票,又打了電話給趙秉鈞,告知車次,請他派妥當的人來接,但他本人不必來,免得惹人注目。然後又通知了袁克定。諸事皆畢,張鎮芳陪袁世凱回家吃飯,正要出門,侍役叩門來報:

有客來拜。

這位不速之客是楊士驤的長子,銜父之命,特來慰問。袁世凱是極善於作偽的人,心裏冷笑,臉上卻一團春風,口口聲聲“世兄勞步”,周旋了好一會,送客出門,堅持送到樓梯口方始殷殷作別。

越是如此,楊士驤越覺不安,到得這天末班京奉車過天津赴京,鐵路局電話報告:“袁大臣跟張鹽運使已同車回京。”更為失悔。袁世凱獲譴,並不如想象中那麽嚴重,否則不敢已脫虎口,又投羅網。早知如此,何不敷衍一番?

※※※

到京已經十一點多鐘,趙秉鈞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車站迎接。正陽門還關著,袁世凱不準去叫城,在站長室休息了一會,到得十二點開城門,“倒趕城”而入。

就這一天之別,妻兒相見,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靜,袁家父子倆加上一個張鎮芳,重新商議善後。在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見了好些人,探聽到好些內幕,袁世凱比較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