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的史學著作,經常是雅俗共賞,兼顧學術研究與通俗閱讀,一方面讓專家學者思考史學探索的意義與方向,另一方面又讓一般讀者深入理解中國近代的歷史,特別是中國人生存的時代環境與生命意義的追尋。他寫的《天安門:中國人及其革命,1895—1980》(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The Chinese and Their Revolution,1895—1980)與《追尋現代中國》(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最能顯示他史識的通達與文筆之流暢,能夠不偏不倚,就事論事,卻又充滿了歷史的同情與了解,讓西方讀者理解,中國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即使難以認同中國歷史的發展,卻也看到生活與奮鬥其中的歷史人物,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在特定的黯淡歷史環境中,奮勇追尋茫茫前途的一絲光明。《天安門:中國人及其革命,1895—1980》著眼中國近百年文化人與文學家的處境,環繞著康有為、魯迅、丁玲、他們的師生親友,以及所處的歷史環境與文化空間,寫他們的追求、挫折、困境與期盼;《追尋現代中國》則以教科書撰述通史的形式,歷述明末以迄當代的政治經濟變化,從晚明的繁華到清兵入關,從康乾盛世到晚清頹敗,從鴉片戰爭到康梁變法,從五四運動到共產黨執政,從“大躍進”一直述說到改革開放,同時沒忘了論及曹雪芹與《紅樓夢》、“五四”時期的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等,指出文化變遷的長遠影響。這兩本歷史著作的書寫方式,都是傳統史學呈現歷史全相的主流寫法,出版後,都在歐美圖書市場成了歷史暢銷書,並且自1990年以來,成為西方大學中國史課程的通用教科書,影響了好幾代大學生與文化人。他接著出版的《太平天國》(God's Chinese Son:The Taiping Heavenly Kingdom of Hong Xiuquan)、《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Treason by the Book)等等,一直到近年的《前朝夢憶》(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每一本書問世,都能生動活潑地呈現中國的歷史經驗,掀起暢銷熱潮,使西方讀者對中國近代歷史變化的認識更加深入,加深對於中國歷史文化的同情。

史景遷的歷史著作如此暢銷,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也就遭到一些傳統學究型歷史學家的諷刺,說他是“說故事的”史學家,不曾皓首窮經、在故紙堆中考據出前人未見的史實,而且視野過度寬廣,未曾窮畢生之力,專注某一樁歷史事件,成為特定歷史題材的“權威專家”。也有些以社會科學方法自詡的社會經濟史學者,認為史景遷著述雖多,但提不出一套理論架構,對歷史研究的科學性毫無貢獻,又不以社會科學“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性為依歸,不曾努力把中國歷史文化研究納入普世性社會科學,充其量只是引起西方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興趣。這些批評其實都是皮相之論,以狹隘的學術觀點、本位主義的專業立場,排斥歷史學的基本人文精神與開發多元的普世關懷。

從政治大事的角度書寫歷史全相,是中國傳統史學的主流寫法,《春秋》紀事羅列重要事跡,《史記》敘事以“本紀”為經,“列傳”為緯,輔以表記志書,成為中國正史的寫作通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與後來的各種“紀事本末”,雖在傳統史學體例之中另列一格,其實還是全相式的政治事件書寫。不僅中國史學傳統如此,西方史學從古希臘開始,也是以敘述“故事”為主。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糅合各種資料與傳聞,刪汰蕪雜,以“說書”的敘述方式呈現。古希臘文historein,本義是“問詢”,意即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所說的,“罔(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太史公作《五帝本紀》,記述上古傳聞資料,也面臨類似的問題,自己還作了檢討:“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希羅多德之後的修昔底德(Thucydides),對記述往古的傳聞頗不以為然,認為可靠的歷史只有當代的記錄,因此撰寫當代的戰爭大事為《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在資料的“問詢”上有親身的經歷,還可以采訪許多身歷其境的當事人,得以對勘論辯。雖說著史風格有所不同,更加強調資料源的可靠性,但其呈現戰事發生的前因後果,仍是政治事件的全相敘述。不論是司馬遷、希羅多德,還是修昔底德,敘述歷史的修辭手法,都是去蕪存菁,運用明暢的文字,講一個動聽的故事。到了歐洲啟蒙時代,吉本(Edward Gibbon)寫《羅馬帝國衰亡史》,還是遵守這個寫歷史“說故事”的基本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