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一天晚上,我們下了工,回到營棚裏。雨下了整整一天,我們身上的破衣服簡直絞得出水來;大夥兒都在冷風中哆嗦,好像狗一樣,冷得上牙對不攏下牙。又沒有地方烘衣服,沒有地方烤火,再加肚子裏餓得比死還難受。可是晚上我們是沒有東西吃的。

“我脫下身上濕漉漉的破衣服,扔在木板床上說:‘他們要我們采四方石子,其實我們每人墳上只要一方石子也足夠了。’就是說了這些話,可是我們中間有個壞蛋,他把我這些牢騷向營的警衛隊長告密了。

“營的警衛隊長,或者照他們的說法,俘虜營長,是個叫米勒的德國人。個子不高,可挺結實.全身白得出奇;頭發是白的,眉毛是白的,眼睫毛是白的,甚至於那雙暴眼睛也是淡白的。俄國話講得就跟咱們一樣,而且重音打在O字上。仿佛是個土生土長的伏爾加流域人。罵起娘來可是個了不起的好手。也不知道那畜生打從哪兒學來這一手?他叫我們在住區一一他們把營棚叫作住區——前面排起隊來,自己帶著一群黨衛隊員,伸出右手,在隊形前面走著。他的手上戴著皮手套,皮手套裏還有鉛制的襯墊,用來保護手指。他一面走,一面每隔一個人打著我們的鼻子,打得皮破血流。他把這叫做‘預防感冒’。天天都是這樣。營裏總共有四個住區,他就今天給第一區舉行‘預防’,明天給第二區,這樣輪流下去。這是個做事很認真的孬種。從來沒有休息日。只有一件事,他這蠢貨可無法了解:原來在他動手打人以前,為了使自己發火,總要在隊形前面罵上10分鐘。他不分青紅皂白。娘天娘地地亂罵,我們聽了反而感到舒服: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家鄉話.仿佛從家鄉吹來一陣微風……要是他知道,這樣罵法只給我們帶來滿足,那他一定不會用俄國話罵,而光用他們的德國話罵了。只有我的一個莫斯科朋友,可對他大為生氣,他說:‘當他罵人的時候,我就閉上眼睛、仿佛已經回到莫斯科,坐在紮采普街上的啤酒館裏,並且想喝啤酒,簡直想得頭都發暈了。’

“嗯,就是這個警衛隊長,在我說了關於幾方石子的話以後,第二天把我叫去了。那天晚上營棚裏來了個翻譯,還帶著兩個衛兵。‘哪一個是安德烈·索科洛夫?’我答應了一聲。‘跟我們走,營長本人叫你去。’我很明白為什麽叫我,是要斃了我。我跟同志們告了別,他們都知道我是去送命的。我嘆了一口氣,走了。走到院子裏,我擡頭望望星星,跟星星也告了別,心裏卻想:‘你的苦可吃到頭啦,安德烈·索科洛夫,照營裏的叫法是,第331號。’不知怎的,我忽然可憐起伊琳娜和孩子們來,後來這種憐愛的感情也消失了。我開始鼓起勇氣來,好跟一個士兵應該做到的那樣,毫無恐懼地看著手槍的槍口,不讓敵人在我最後的一分鐘看見我也很舍不得離開人世……

“在警衛隊長的辦公室裏,窗台上放著鮮花,幹幹凈凈,好像我們這兒漂亮的俱樂部。桌子周圍坐著全營的長官。總共五個人,狂飲著白酒,吃著鹹肉。桌子上放著一大瓶剛開瓶的白酒,還有面包、鹹肉、漬蘋果、各種打開的罐頭食物。我對這些東西看了一眼,說實話,我感到那麽惡心,差點兒嘔吐起來。我餓得像一只狼,早已跟人吃的東西絕了緣,現在面前卻擺著那麽多好東西……我勉強忍住惡心,好容易才使自己的眼睛離開桌子。

“米勒喝得醉醺醺的,就坐在我面前,玩弄著手槍,把它從這只手拋到那只手,同時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我,好像一條蛇。嘿,我就雙手貼住褲子縫,碰響磨壞的靴跟,大聲報告說:‘警衛隊長,戰俘安德烈·索科洛夫遵命來到。’他就問我說:‘怎麽樣,俄國佬,你說采四方太多嗎?’我說:‘不錯,警衛隊長,太多。’‘你說做墳只要一方就夠了嗎?’‘不錯,警衛隊長,足夠了,甚至還有得多。’

“他站起來說:‘我持別擡舉你,為了你這些話,現在親自來槍斃你。這兒不方便,咱們到院子裏去,你到那兒去送命吧。’我對他說:‘聽便。’他站起來,想了想,然後把手槍扔在桌子上,倒了一大杯白酒,拿起一小片面包,又在面包上放了一小塊鹹肉,把這些一齊交給我,說:‘臨死以前幹一杯吧,俄國佬,為了德國軍隊的勝利。’

“我剛從他的手裏接過玻璃杯和點心,一聽到這話,全身好像給火燒著一樣!心裏想:‘難道我這個俄羅斯士兵能為德國軍隊的勝利幹杯嗎?!哼,你未免也大過分了,警衛隊長!我反正要死了,可你跟你的白酒也給我滾吧!’

“我把玻璃杯擱在桌上,放下點心,說;‘謝謝您的招待,但我不會喝酒。’他微笑著說;‘你不願為我們的勝利幹杯嗎?那你就為自己的死亡幹杯吧。’這對我有什麽損失呢?我就對他說:‘我願意為自己的死亡和擺脫痛苦而幹杯。’說完拿起玻璃杯,咕嘟咕嘟兩口就喝了下去,但是沒有動點心,只很有禮貌地用手拿擦擦嘴唇說:‘謝謝您的招待。我準備好了,警衛隊長,走吧,您打死我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