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立刻從醫院裏寫了一封信給伊琳娜。我很簡單地寫了寫,怎麽當了俘虜,又怎麽帶著德國少校逃回來。嗐,也不知道我怎麽會像孩子那樣吹起牛來的?我忍不住告訴她說,上校答應要獎賞我……

“有兩個星期,我除了睡就是吃。他們每次給我吃得很少,但是次數很多,不然,如果讓我盡量吃的話,我會脹死的,這可是醫生說的。我完全養足了力氣。可是過了兩個星期,卻什麽東西也吃不下了。家裏沒有回信來,說實話,我開始發愁了。根本不想吃東西,晚上也睡不著覺,各種古裏古怪的念頭盡在腦子裏轉……第三個星期,我收到從沃羅涅日來的一封信。但那不是伊琳娜寫的,而是我的鄰居,木匠伊凡·季莫斐耶維奇寫的。唉,但願老天爺不要讓人家也收到這樣的信!……他告訴我說,還在1942年6月裏,德國人轟炸飛機廠,一顆重型炸彈落在我的房子上。伊琳娜和兩個女兒正巧在家裏……唉,他寫道,連她們的影子都沒有找到,在原來的房子那兒只留下一個深深的坑……當時我沒有把信念到底。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心縮成一團,怎麽也松不開來。我倒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才又把信念完了。那鄰居寫道,轟炸的時候阿納托利在城裏。晚上他回到村子裏,瞧了瞧彈坑,連夜又回城裏去了。臨走以前對鄰居說,他將請求志願上前線。就是這樣。

“等到我心松開了,血在耳朵裏沖擊的時候,就想起我的伊琳娜在車站上怎樣跟我難舍難分。這麽看來,她那顆女人的心當時就預感到,我跟她再也不能在這個世界上見面了。可我當時卻推了她一下……有過家,有過自己的房子,這一切都是多年來慢慢經營起來的,可這一切都在刹那間給毀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我想:‘我這悲慘的生活會不會是一場夢呢?’在戰俘營裏,我差不多夜夜——當然是在夢中——跟伊琳娜,跟孩子們談話.鼓勵他們說:我會回來的,我的親人,不要為我悲傷吧,我很堅強,我能活下去的,我們又會在一塊兒的……原來,兩年來我是一直在跟死人談話呀?!”

講話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低低地用另一種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嗯。老兄,咱們來抽支煙吧,我憋得喘不過氣來了。”

我們抽起煙來。在春水泛濫的樹林裏。啄木鳥響亮地啄著樹幹。和煦陽光的春風依舊那麽懶洋洋地吹動幹燥的赤楊花,雲兒依舊那麽像一張張白色的滿帆在碧藍的天空中飄翔,可是在這默默無言的悲嗆時刻裏,那生氣蓬勃、萬物蘇生的廣漠無垠的世界,在我看來也有些兩樣了。

沉默很難受,我就問道:“那麽後來呢?”

“後來嗎?”講話的人勉強回答說:“後來我從上校那兒得到了一個月的假期,一個星期以後就來到了沃羅涅日了。我走到我們一家住過的那地方。一個很深的彈坑,灌滿了黃濁的水,周圍的野草長得齊腰高……一片荒涼,像墳地一樣靜。唉,老兄,我實在難受極了!站了一會兒,感到穿心的悲痛,又走回火車站。在那邊我連一小時也呆不下去,當天就回到了師裏。

“不過。過了三個月,我又像太陽從烏雲裏出來那樣喜氣洋洋啦:阿納托利找到了。他從前線寄了一封信給我,看樣子是從另一條戰線寄來的。我的通訊處,他是從鄰居伊凡·季莫斐耶紹奇那兒打聽來的。原來,他先進了炮兵學校,他的數學才能在那邊正巧用得著。過了一年畢業了,成績優良,去到前線,而信就是從前線寫來的。他說,已經獲得大尉的稱號,指揮著一個45毫米反坦克炮兵連,得過六次勛章和許多獎章。一句話,各方面都比做老子的強多啦。我又為他感到驕傲得了不得:不論怎麽說,我的親生兒子當上大尉和炮兵連長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而且還得了那麽多光榮的勛章。盡管他老子只開開‘斯蒂貝克’運運炮彈和別的軍需品,但那沒有關系。老子這一輩子已經完了,可是他,大尉的日子還在前面呐。

“夜裏醒來,我常常作著老頭兒的夢:等到戰爭一結束,我就給兒子娶個媳婦,自己就住在小夫妻那兒,幹幹木匠活兒,抱抱孫子。一句話,盡是些老頭兒的玩意。可是,就連這些夢想也完全落空啦。冬天裏我們一刻不停地進行反攻,彼此就沒工夫常常寫信。等到戰事快要結束,一天早晨,在柏林附近我寄了一封短信給阿納托利,第二天就收到回信。這時候我才知道,我跟兒子打兩條不同的路來到了德國首都附近,而且兩人間的距離很近。我焦急地等待著,巴不得立刻能跟他見面。哎,見是見到了……5月9日早晨,就是勝利的那一天,我的阿納托利被一個德國狙擊兵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