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我不知道什麽今晚開聯歡會的事,老劉同志!”隔著高度近視眼鏡,似乎也能看見那兩只眼中的驚愕,坐在石凳上的嚴春明失態地放下了手中的書,便欲站起來。

“拿起你的書,嚴教授。”那老劉依然在嚴春明身前掃著落葉,“你現在是在跟一個校工閑談。”

嚴春明怔了一下,西斜的太陽從樹林的縫隙透射下來,四周一片寂靜,並無任何人聲。他知道黨的地下組織嚴格的紀律,可是也不至於這般草木皆兵,因此一絲不滿浮上心頭,去拿書時便顯出些不以為然。

那老劉又掃了一撮落葉,直起了腰,笑望向嚴春明:“嚴教授,那麽多教授都在忙著向國民政府提抗議了,您好閑心,這個時候還來研究學問。”

太陽光從樹林縫隙照在了老劉的身上,老劉臉上的笑容是那樣憨厚卑和。可在嚴春明眼中,他的身影被一片金光籠罩著,那臉上透射出來的也不是笑容,而是黨的鋼鐵紀律!

“手裏拿著書,咱們繼續閑聊。”老劉笑著又去掃落葉。

嚴春明不得不恢復常態,一條腿架了起來,一只手拿著書輕輕擱在腿上,臉露一絲笑容,裝出一個教授對一個校工閑聊的神態,對掃著落葉的老劉:“到現在為止,我確實還不知道學生會今晚邀請方孟敖大隊來校舉行聯歡會的事。是不是學生會的同學自發的行動?”

“黨的學運部失去了對學生會的領導嗎?”老劉還是笑著在掃落葉,“還是你已經放棄了對燕大學運部的領導?”

嚴春明很難再繼續那種閑聊的神態了,只好拿起了書,一邊看著,一邊答道:“我立刻就去調查,是學運部哪些同志擅自組織的這次行動。”

老劉蹲了下去,放下了掃帚,用手從草叢中拾著一片一片的落葉:“不用調查了,是梁經綸同志。”

斑斑駁駁的日光在嚴春明的眼前冒出的是一片金星!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何孝鈺不知何時站在了窗前,西邊的太陽正平對著窗口從她身軀的四周射進書樓,她的背影儼然一幅婀娜的剪影。

梁經綸的薄布長衫又掀起來,慢慢飄至她的身後,停下後仍在微微拂動。他高出的半頭越過何孝鈺的頭頂望去,日光刺目,遠方的軍營只是白晃晃的一片。

梁經綸知道何孝鈺並非在尋找其實看不見的方孟敖,胸臆間一口長氣輕抒了出來,還是吹拂起了何孝鈺的絲絲秀發。

風動幡動?吹拂的都是何孝鈺的心動。她一只手慢慢伸了上來,卻並非梳撫自己的頭發,只是伸在那裏。

梁經綸在不應該怔住的時候怔住了!

多少個月起月落他都在等待這一刻,今天卻在滿目日光下來臨了——幸福還是痛苦,痛苦伴隨著激動,他終於將自己的臉慢慢俯向了何孝鈺纖纖的手指。

何孝鈺的指尖觸摸到了他的臉。

終於,那只溫柔的手貼上了梁經綸整個臉頰,緊緊地貼著。

她的手,他的臉,在這一瞬間都停住了——緊貼的手和被貼的臉,也許都希望這一刻定格為靜止的永恒。

至少在何孝鈺,她只希望被自己緊貼的臉一動不動,就這樣若即若離地挨在他的發邊,已經足夠了。

可是沒有永恒!

梁經綸的兩手從何孝鈺的身後伸了過去,輕輕地也是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將自己的頭埋在了她的掌心中肩頭上。

何孝鈺緊張地閉上了眼,閉上了眼還是滿目日光。

突然,她感覺到了自己的頸上肩上有點點滴滴的濕潤——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她受驚地睜開了眼。

她飛快地轉過了身。

她看見了面前這個博學堅強的男人眼眶中的濕潤!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再猶豫,終於在他身前輕輕地抱住了他,將自己的臉貼上了他的前胸,將自己的淚水點點滴滴還給他的衣襟。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那老劉臉帶笑容,已經在嚴春明坐著的石凳後掃落葉了。

嚴春明也還是強帶著笑容,手握著書卷在聽他講話。

老劉:“彭真同志在‘七六指示’中已經明確提出,基本群眾中的少數積極分子,要精幹、隱蔽。只能在一定的組織形式內,做一定的活動,即做情況允許下的活動。梁經綸同志這一次把那麽多學生中的重要積極分子公開組織起來,在形勢十分復雜嚴峻的情況下,邀請方孟敖大隊召開聯歡會,這是明顯地違背黨的‘七六指示’精神的行為!”

“我立刻去了解,他都組織了哪些學生中的積極分子。”嚴春明顯然還是帶有一些替自己開脫的動因回答組織的嚴責。

“那就幹脆等到聯歡會開完了再了解吧!”老劉臉上還是笑著,低沉的語氣已經十分嚴厲,“開完了聯歡會,國民黨就會大發慈悲,將他們用於發動內戰的錢,將他們貪腐集團存在美國銀行的外匯都拿出來,‘救最苦的同胞’,是嗎?如果不是,那就會釀成一次新的‘七五事件’,把廣大的學生尤其是重要的學生積極分子往他們槍口下推。這麽明確的形勢,梁經綸同志看不清,你們學運部黨的支部難道也看不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