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7頁)

陳廷敬忙說:“皇上不可如此。哪日讀書,哪日騎射,自有師傅、諳達們安排,不可亂了。”

皇上生氣道:“讀書讀書,要讀到哪日為止!”

陳廷敬說:“回皇上,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還有三分沒學到。學無止境呀!”

皇上畢竟還是小孩,道:“什麽學無止境,怎麽不見你們讀書?”

陳廷敬道:“臣雖然中了進士,仍在翰林院讀書。臣除了侍候皇上讀書,就是自己讀書。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讀書,自己在詹事府聽差仍要讀書。”

皇上道:“衛師傅教的,我實在讀厭了。能不能換些文章來讀?”

陳廷敬說:“經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讀的,慢慢來。”

高士奇卻道:“皇上不妨說說,您最愛讀什麽文章?”

皇上說:“我最近在讀詩,喜歡得不得了。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

陳廷敬聽皇上讀的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嚇得臉色大變,忙說:“皇上聰明異常,可您現在還需師傅領著讀書,不可自己隨便找書看。”

皇上拍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讀什麽書,還要你說了算。有本事的話,把這首詩說給朕聽聽!”

高士奇卻搶先答道:“回皇上,這是曹植的《野田黃雀行》。”

陳廷敬知道這話題不可講下去,厲聲道:“士奇!”

高士奇卻是有意誇顯學問,道:“各代詩文,自有不同氣象。曹植是三國人物,那時的詩詞,多慷慨悲涼,氣魄宏大,自古被稱作漢魏風骨。”

皇上歡喜道:“高士奇,你有學問。說說這首詩是什麽意思吧。”

陳廷敬勸道:“皇上,我們還是接著衛師傅教的書來讀吧。”

皇上呵斥陳廷敬:“你別打岔!”

高士奇又道:“這是曹植的郁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殺了幾個親兄弟,把曹植也貶了。曹植悲嘆自己沒有能力解救危難的兄弟,就寫了這首詩。”

皇上問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也是曹植寫的嗎?”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紀,卻是博聞強志。”

不料皇上說道:“曹丕為什麽要殺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會殺朕嗎?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這下可嚇著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監們也嚇著了,周如海忙說:“皇上,您可不能這麽說話,奴才們還要留著腦袋吃飯哪!”

陳廷敬也急壞了,忙說:“皇上,這人世間很多道理,長大之後自然明白,您現在只管讀書。”

皇上道:“朕說不定還沒長大就被自己哥哥殺了,還不如不長大哩!”

陳廷敬額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這已是前車之鑒,歷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訓。皇上不必擔心,只管讀書就是了。”

皇上哼著鼻子道:“讀書讀書,只知道要我讀書!你的學問不如高士奇。”

陳廷敬道:“讀書人認識文章,就像農戶認識莊稼,並不稀罕。”

皇上笑笑,說:“哼,說你學問不如高士奇,你還不服氣!”

陳廷敬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學問,但皇上只要發憤,不用到他這個年紀,詩文過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誰家。好比草木蔬果,見多了,熟悉了,都可知其類,呼其名,知道它長在什麽季節,是春華秋實,還是歲歲枯榮。”

皇上道:“朕聽不進你這些話!朕要去找太皇太後,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們做皇帝,免得兄弟殺兄弟!”

周如海撲通跪下了,陳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衛、太監都跪下了。陳廷敬叩頭在地,道:“皇上,此話萬萬不能再提,不然在場所有人的腦袋都保不住!”

陳廷敬回到家裏滿心惶恐,生怕今日這事傳到外頭去。這雖是高士奇惹出來的禍,可衛大人把講書的差事托付給他,追究起來他就罪責難逃。他覺著憋屈也沒處說去,只願菩薩保佑了。周如海是求了皇上,別把這事說給太皇太後聽,不然奴才們都會掉腦袋。可陳廷敬心想八歲幼帝的嘴哪裏封得住的?

夜裏,陳廷敬獨坐書齋,撫琴良久。老太爺聽這琴聲,便猜著廷敬心裏肯定有事,卻不想去打擾他。聽得琴聲靜了,老太爺放心不下,去書齋看看。卻見陳廷敬正在作詩。

陳廷敬見老太爺去了,忙說:“爹,您還沒歇著哪。”

老太爺說:“看看你,就去睡了。呵,又有佳構啊。”

陳廷敬道:“隨意塗鴉,見笑了。”

老太爺過來看看,原來陳廷敬寫的是首詠史詩,喟嘆劉邦初創基業的時候,天下英雄的豪邁之氣,末尾兩句卻是:儒冠固可溺,齷齪多凡庸!老太爺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陳廷敬自己沒說,老太爺也不會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