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僧今日會親行(一)

山澗溪水旁,石巖上。

道癡躺成了大字,望著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知在想什麽。虎頭坐在一旁,一會兒看看道癡,一會兒又順著道癡的視線,望望天空。

看了兩回,他就打了個哈欠,耷拉下眼皮,眨眼功夫便傳來陣陣鼾聲。

道癡轉過頭看,看著虎頭,想起方才聽到的所謂身世,不由失笑。

這叫什麽?大傻碰到二傻?自己原本還在心裏可憐虎頭,一個小孩子,被親人忽視輕慢,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冷暴力。只有虎頭這比胳膊還粗的神經,才會不以為意;換做其他孩子,早心裏扭曲了。

沒想到自己這邊情形,比虎頭還不堪。虎頭再不濟,親爹親娘,家人也沒扔掉他,好吃好喝地養大,不過是少了關愛;自身本主這邊,繈褓中就被丟在莊子上,但凡那家人有半點關愛,也不會做這樣的決定。

名為“拋棄”,對於一個繈褓中的嬰兒來說,更像是謀殺。在他們心裏,怕是根本就沒想過讓那孩子繼續活著,只是又不願背負惡名,才任由其自生自滅。

想到這些,道癡如何能對那所謂的家人產生好感?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有些無奈。他早就曉得,自己終要下山的。

老和尚雖給他起了法號,也教授他佛理,可在儒學上的教導更多。道癡盡管喜歡自在生活,也並不反感老和尚的安排。

皇權社會,士農工商,等級深嚴,即便想要做個田舍翁,也要有功名傍身才能安身。

道癡長籲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且看著吧……”

說話間,他不由蹙眉,回頭望向山腳。

他隨老和尚學過吐納換氣法門,耳目較常人靈敏,已經聽到一人走路的聲音。

須臾,從山腳小路下來一個青衣男子。因離的尚遠,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形有些眼熟。

從山上下來?道癡慢慢從石巖上起身,凝目望向來人。

待來人近前,道癡已經認出,來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午去王家窯送殯的王家宗房嫡長孫王珍。

看著道癡面色淡定的望著自己,王珍清的腳步遲緩下來,在兩丈外站定,咳了一聲,揚聲道:“道癡,大師父吩咐我來喚你回寺。”

道癡尚未應聲,虎頭揉揉眼睛醒了。

看到王珍,他不由瞪大牛眼,怒視王珍道:“闖,打……”

在王家窯村事,虎頭像個溫順的羊羔;到了山上,卻是牢牢記得大師父與小師父的吩咐,有人敢隨意上山,無須客氣,使勁教訓。

只這一眼,王珍只覺得身上寒毛聳立。今天上午出殯人多,他又被奉為上賓,並沒有留意到虎頭。他只是覺得,這孩子瞪眼時面相太惡,不像善類。

道癡搖搖頭,安撫虎頭道:“是大師父的客人,大師父叫,上山去吧……”

“哦。”虎頭應了,小狼犢子般的氣勢立時弱下來,對著王珍,露出幾分憨笑。

這癡癡傻傻的模樣,也是山上人,到底誰是四郎?

王珍見狀,不由有些傻眼。不怪他疑惑,不管怎麽看,同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相比,這肥頭大耳的傻小子更符合“天生癡傻”四字。

山上有兩個少年,為何祖父只說山上除了老和尚,只有一人?

王珍滿心疑惑,隨著兩個孩子回到西山寺。

不單單他生出這個感覺,原本坐在老和尚面前,羞憤難當的王青洪,看到進來的是兩個孩子時,也瞪大眼睛。

在他看來,既然道癡是四郎,那當年所謂“天生癡傻”之說就是個大笑話。自己當時在任上,相信了妻子的話,真當表妹生出個傻孩子,隱隱地以這個孩子為恥,才默許將孩子留在安陸的決定,並且十來年不聞不問。

要是四郎還在莊中,他即便曉得真相,也不過是氣憤妻子的欺騙,不會這般羞惱。可四郎是被老族長接出來的,聽說當時下人怠慢的不成樣子,如今父子二人在這個情形下相見。

可想而知,在老族長眼中,自己定是懼內、連庶子也護不住的可憐蟲。實情也確實如此,明明是自家骨肉,卻淪落在寺裏寄養。

幸好現下致仕,要是在任上,“治家不嚴”、“不義不慈”這兩條,就夠他喝一壺。

虧待庶子的內疚,同家醜外揚的羞憤混在一處,他竟有些怕見到這個兒子。

看到面向呆傻的虎頭,隨著道癡一同進來時,王青洪的心跟著顫了顫,隱隱地生出幾分不得見人的期盼。

旁人或許看不出他隱匿的心思,可老和尚是什麽人?

他暗暗嘆了口氣,懶得再說旁的,招呼示意道癡上前,對王青洪道:“這就是王老施主十年前送上山的孩子。”

王青洪打量著道癡,心跟著沉了下去。盡管道癡乍看上去,並不怎麽肖父,可多看兩眼,那眉眼、鼻梁,同自己的大同小異。